自打四月里甄士隐携妻从金陵一路赶来寻女,直到春尽方才将家业收拾妥当。田地铺子定了可靠经济给管着,门脸儿稍偏僻些的房产脱手买卖,里外里换得维扬城中靠近林府一处小巧精致三进院子。这院子开间不大,最难得又贴着瘦西湖,待到玉兔东升景色绝美,又有篁竹白石,清泉曲折,再清雅不过的地方。
待得前头主家淘腾干净搬走,又是林家派了下人帮着搬动大件家私,甄士隐携妻女住进去没两天便请林如海过去喝酒做谢,林大人尽兴方归,回头贴着隔壁买下地皮着人修得不大不小园子一个,横说将来要把与女儿做件嫁妆用。
维扬嫁女一向极近奢靡,旁人听得也只付之一笑。
那甄老爷搬入维扬便接了林家西席之职,每日坐学馆里见林家大小姐诗书不辍,索性也带着女儿往返来去好叫她多染些墨香。许是因着寻回父母开了灵窍,那香菱连呆气都去了许多,比不得黛玉天生聪慧,亦颇有几分灵秀动人。
如今家下人见了甄老爷都喊他甄先生或不是甄夫子,又唤小姐“英姐儿”,连着黛玉亦绝口再不提之前“香菱”之名,假以时日再无人记得被拐一事,多少叫人心下安稳。
要说这些孩子里头,唯独瑶哥儿摸了书本子就犯困,除却课上听夫子讲学,回头全靠姐姐盯着习作背诵,连白小哥都挠头数日把那“鬼画符”练出几分阳间风骨,他这边还吭吭吭写得野鸡爪子划拉似的。不等瑶哥儿读书读出个三二一,他姐姐倒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念得倒背如流,只恨不得替弟弟将东西一并灌进脑袋里,又叹女子之身不得下场一试。
入夏后圣人果然应了前言,指派皇子们四处查起各州府治下民生,金陵、姑苏、维扬一带更是重中之重,莫过盐铁织造之属。自两汉起盐铁便收归官营,铁之一事戎祀皆沾不可轻忽,民间更是不得染指,唯独盐,谁都少不了,百姓们又不像养猪养牛且得尽数聚在一处,大则道、州、府,小则这处一个村,翻过山又一个村,须有人将日用必备之物一层层向下分卖才行。
由此才养出那些手眼通天的各大盐商,总叫他们把持住盐引并水旱各路,轮流坐庄比地头蛇还地头蛇。若说金陵地界有“护官符”一说,维扬这边儿也不差。维扬知府不管盐务还有叫挤兑的时候,上头派下来的大小官儿,一到地方少不得与这些个豪富们掰掰腕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彼此见面脸上还尽得带点笑,但凡换个手段差一点的都得让掀了面皮赶出去。
这么多年从京城来的巡盐御史,这些盐商家族不消说见过十个八个,四个五个总有,唯独林御史与旁人不同。既不见他把着上头赦令,又不见他攥紧盐引,若说秉公而行似乎法外还能施恩,若说有所偏颇看着却又一视同仁。最叫人头疼乃是这位林大人尤善借力之术,不管盐商间打成甚么样,人就站在岸上滴水不沾。也不是没谁想过花销点子拉拢一二,可惜林家数代公卿哪里缺钱,稍有越线之嫌那礼都得叫退回来,连由头都是现成的,整好叫林大人拿住感叹一番不敢僭越,顺手把忠心表上一表。
更有些不大讲究人家想把精细教养出的“养女”们往林府上送,不料主母贾夫人亦不是个好相与的,仗着膝下儿女双全把个后院盘得铁桶一般。好容易花大钱买通几个下人做点子手脚欲除去那小哥儿却又功败垂成,反手叫林大人顺着端倪揪出买凶之人,一番连消带打吓得多少豪商纷纷把礼单子上会喘气儿的都给划了去。
如今这江南盐政不说一片朗朗乾坤,横竖比之前清白不少,总有些许上不得台面的勾连,好歹瑕不掩瑜。
谁都知盐务难管,论起这巡盐御史手中便宜行事之权,严苛如当今亦知其所以然。奈何国库空虚,除去京中几户早看好了的公卿人家,为免朝堂动荡且先往京畿之外试试手段,寻来寻去好容易才寻到林如海头上。这维扬盐运的位置正卡着朝廷钱袋,是人都想伸手进去掏一把,当初实是心腹们分身乏术,不得已才暂将先帝留的半新不老臣子挪上去顶缸。谁承想人倒是真把维扬理得清清爽爽,用倒是可用,只不知能不能与自己一条心。
当今看着各处密函递上来得条陈斟酌许久,到底在这位二品大员名下点了个点儿做记号。
好不好的就看这回能查出甚,若是与那四王八公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倒也省了心思,感叹一声可惜了这林如海的才干便罢。说句不谦恭的话,但凡朝廷要用,只叫狠下心哪儿有得不来的人才,哪里还非谁不可了。
偏偏林大人内眷正是老荣国公嫡出的女儿,是以这个点儿就点得勉强又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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