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睦侧身抬手,本想从棕毛儿所携行军袋中拿出那枚染血香囊,谁知它却先她一步扬起前蹄,飞跃而出。

分明不久前他还对顾衍十分警觉,如今倒跟只小狗似的能百里识人。

顺着歧路望去,果然见到棕毛儿停在顾衍身前,迎接主人般扑腾着前蹄,好不开怀。

因为重睦喜爱黑甲的缘故,抚北营中多数将士都着暗色甲胄,如今顾衍亦不例外。

见惯了他绯袍上朝与平素布衣,她本以为换上甲胄,能叫他添些莽气与烟火气,谁知眼下这副模样,看着竟比往常还要更拒人千里些。

不过倒是不得不承认,同样的暗色甲胄穿在顾衍身上,就是与营中大部分将士不同。

难怪自家那位华匀堂姐不惜暴露暗线也要对他不依不饶罢。

思及此处,重睦忽地低声失笑,摘下面具阔步走近与他颔首道:“辛苦顾卿。”

伤员早已尽数运送回营,他身后是数百尚能自理之抚北营将士与仅剩三分之一的长孙义精兵,各个神色灰败疲惫,看得出经历了一场血战。

长孙义与须卜哲俱在其中默不作声,想来也是头一遭被自己人暗算,愤懑之下同时不解,还陷在死胡同里过不去。

见他们情绪不佳,重睦便也不再追问关于墨娜王妃之事,只嘱咐大军先行护送库孙一行人暂回平城休整。

上辈子她与渊梯铁骑对战十七年,从未见过或是听说有昨夜那么位身残志坚的年轻将军。

她暗自猜测许是因为重生之故导致历史错乱,毕竟这世间人人都有遗憾未尽,总不能万中得幸,一朝重生便叫她与旁不同,顷刻之间心想事成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征战沙场数年,总不至于怕了他们去。

好在将长孙义与库孙精兵们送至平城后大军回营没多久,前方密探已然带来消息回报:“禀大将军,昨夜与库孙王妃勾结,率兵讨伐长孙世子者,名为段权灏,乃段宪刑长子。”

主帐之中眼下仅有重睦,顾衍与程况和封知桓四人,除却封知桓外,其余三人闻言俱是怔忪半刻,而后面面相觑。

许久才听见重睦率先开口:“昔年赫轮城破时,段宪刑夫妇双双跃下城楼,以身殉国。便是我朝亦视他为一代名将枭雄,极为尊敬——”

直到收殓入葬时渊梯人才知段夫人腹中已有一不足月的婴儿,怕是连段将军与夫人都还未曾察觉。

除此之外,两人并未留下任何后代。

“那些年封大将军与段将军虽互为对手,但却惺惺相惜。”旧事难寻,可封知桓毕竟是封觉之子,程况只侧首与他对视道:“武居可曾听大将军提起过段将军家事?哪怕一句戏谈也好。”

封知桓眉间凝重越甚,先行令那密探退下后,目光有些不信任地瞟向顾衍,被重睦瞪了回来才泄气般叹道:“赫轮城破前,段宪刑连夜送了封信给爹。”

“送信一事世人皆知,说些咱们不知道的。”程况抢白反驳,几乎都能背下这段轶闻:“信中段将军字字泣血,祈求封大将军放过赫轮城内无辜妇孺,许她们安定为生,不必回京做大周俘虏。大将军感怀落泪,当即承诺不会令段将军身死寒心。”

封知桓面上浮现一丝苦笑:“那是能说给世人听的部分,你自然清楚。”

重睦无奈看向程况,捏住他的肩膀令他退后几步保持安静,好让封知桓继续相告。

封知桓自也并未啰嗦,随即又道:“他不止送来一封信,还有两个不满周岁的孩子。”

话音未落,营帐之中骤然陷入死寂。

耳边唯有刺骨风声呼啸而过,掀起毡毯,将外间尘土卷入其内。

“说来大将军昨夜见过段权灏,”话已至此,即使他不再言明,另外三人也能大概猜中八九不离十:“按理,该会觉得熟悉。”

重睦握着剑柄的五指缓缓收紧,垂眸未语。

段宪刑送去抚北营中的两个婴儿,本是一对双胞胎。

可惜其中之一在大军正待返程时忽然患疾,根本不可能再舟车劳顿继续奔波,封觉不得不将他暂留于战后恢复生息的赫轮城中医治,与那医馆留下百金,只求他们必将这孩子看顾至痊愈恢复。

未曾想等到两月后封觉再次返回赫轮城时,医馆早已关门大吉,所幸馆中不曾留下任何打斗痕迹,想必应是渊梯人探听到了段宪刑二子消息,将那孩子想办法接了回去。

至此同胞兄弟万里相隔,却也无可奈何。

渊梯草原诸多部落曾花费百年虚心学习中原之礼,其中许多姓氏,如渊梯王姓宇文,还有段与长孙等,便是在那时由草原文字化用汉字而来。

段家到这一辈从木,所以封觉同时取“木”字谐音,唤那被他安然带回封家的孩子“穆无朽”。

后来是封老将军说这世间哪有木会不朽,名字取得泼天贵重,未必是好事。

封觉这才将中间那字去掉,为着是贱名好养,不负段将军信任托孤。

十七载一晃而过,封觉与穆朽于云邕关外身死那年,赫轮城亦重归渊梯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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