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把他当对手来看待了。
他面对他,像面对一个敌人。
软软卷着腕足发抖,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抖起来,身体不受他控制,自顾自地溢出悲伤和难过。
这种感觉糟糕透顶。
他小心翼翼地说:“……先森?”
穆利纳斯扶了下眼镜,轻叹一声,很无奈似的,仿佛他被小章鱼可怜无助的模样戳中了心肠,神情渐渐软化。
“软软,”他温声说,有些疲惫地:“……是了,你的声带发育很完善,原来如此。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用它……嗯,说人类的语言?”
自然而然就会了。
他听得懂,又有声带,会说只是迟早的事。
软软老老实实地摇头。
穆利纳斯无数次见过他点头摇头的动作,当时只以为章鱼就是这么动的,现在再看他摇头,穆利纳斯猛地升起一股被欺瞒、被背叛的愤怒。
“你是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的吗?”
软软有些害怕地看着他,再次缓缓摇头。
“别怕,软软,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有些问题要弄清楚。”穆利纳斯试图安抚,“我想听你说话,软软,对我说话吧。”
他用真诚的语气说:“猜测只会消磨我们的信任。你需要把事情说出来,我才能了解真相。我不会伤害你,软软,我不加害无辜者。”
软软发音还是很不清晰,平翘不分,前鼻音和后鼻音含糊,音调也乱七八糟。软软以为气流会温驯地流过他的声带和舌,但实际上它们总是不听他的指挥,自己擅自发出奇怪的声音。
穆利纳斯听出他正努力搅动笨拙的舌,磕磕绊绊地讲述他的故事。
软软不知道穆利纳斯想听什么,他就从新年前,被海浪冲上沙滩说起。
说起安比斯,那个有着阳光般发色的少年。说起死虾,方便面,垃圾桶,废报纸,贝壳,玻璃弹珠。灯泡,珠串手链,床底下的缝隙,楼下人家的早教片,还有那场离别。
软软叙事能力一般般,把所有想得起来的话都一股脑地说出来,穆利纳斯不得不从他颠三倒四的叙述中抽丝剥茧,提取重点,“你是被他卖掉的?”
“……素的,叭。”软软的腕足打结成一团,他很轻很轻地说,“咿为、安比斯他……似在是、太辛苦了。”
穆利纳斯看着他,温柔地说:“好饼饼,继续吧。”
小章鱼愣了愣:“比比?”
“我以为你会更习惯这个名字。”穆利纳斯说,“没关系,软软,继续吧。”
小章鱼:“……”
继续就是,和穆利纳斯的故事了呀。
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说的,呆呆地从自己的角度说了一遍。
越说他越觉得,穆里先生真的好照顾他。给他吃,给他穿,给他很可爱的橡皮小鸭和好多好多玩具,还给他做穿起来不太舒服但很贵的衣服。
他欠穆里先生好多东西。
软软边说边感谢穆利纳斯,他看过许多电影,自以为学的东西也不少了,但书到用时方恨少。如今想夸穆利纳斯了,软软却想不出漂亮话来,只能隔一会儿就说:“蟹蟹先森。”
穆里先森似乎很受用,对他鼓励地笑笑,一直安静地听他说,听他终于讲到今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保护,先森。”
“想帮桑忙。帮先森的忙。”
听完了,穆利纳斯捧起桶,把他放回落地式水族箱里,温声说:“辛苦你了,乖软软。”
他看上去和平常一模一样,还捏橡皮小鸭逗软软玩,让软软吸附在他手背上。
小章鱼安静地趴了一会儿。
“累了吗?那今天好好休息吧。”
穆利纳斯说完,便打算把软软放回水里。
软软忽然开口:“先森。”
“嗯?”
“你布信。”他说,“你布信我。”
穆利纳斯像是在看闹脾气的小朋友,一脸无奈,正想说什么,软软扒着他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我嗦的,似似话……实话。都似,实话。我布骗你。”
小章鱼茫然又困惑,“你为森么,布信我?”
穆利纳斯:“……”
穆利纳斯深深看了他一眼。
“乖软软,睡吧。”穆利纳斯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软软看着他进了书房。
小章鱼缩回假山里,扬起腕足捂住脸,拼命团起自己。
只有这样使劲儿,才能缓解血液中奔流的冲动。
无处纾解的东西从他的眼珠里流出来。奇怪的是,再怎么用力,也堵不住它们了。
他挖出心来给他,诉尽所有衷肠。
软软不懂,为什么他说的全都是实话,他却不信他?
如果这样穆里先生都不信他,他究竟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才能让穆里先生相信他的真心呢?
一只章鱼想不明白的事,实在太多了。
月隐入夜色,星子躲进帷幕,今晚的天阴云密布。
宴会散后,康里回家再也压不住火气,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
“狂,看他狂的!不就是生得好吗?不就是比我多了5%——就5%的基因浓度吗!从小到大、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还带桶章鱼来赴宴?搞什么啊,章鱼不是用来吃的吗!谁真把章鱼当宠物啊??那你养猫养狗去啊!”
书房外,青年伸出一只指骨修长的手,在灯下仔细照了照,端详片刻,又拿起锉刀,细致地搓平边角。
康里整理好着装走出来,看他翘着腿陷在沙发里,一双交叠的长腿细腻得发光。换了只手,还在慢吞吞地磨指甲。
“先生,不如您活动活动筋骨。”康里说。
青年懒懒地拖着尾音:“嗯?”
“正值春季,去把他那章鱼请来,跟我家的章鱼们玩一玩吧。”康里笑着说,“表哥钟情的爱宠,我也很想见识见识啊。”
用来繁殖章鱼肯定不错,也不知道那只是雌是雄,反正……
孵化,或者交.配完就死,那是章鱼的特性,可怪不得他呀。
青年往修好的指甲上吹了口气,满意地欣赏。
“行吧。”他漫不经心地说,“拿人钱财嘛。”
他站起来,剪刀状的后摆翩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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