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真的吗?!你为什么这么说?”载湉在听到容龄的话后,眼中顷刻流露出无尽期待的神色,他无比想要听到肯定的答复,却很快又转为落寞,他讪讪笑起来,“你还是不要哄骗我了,这些年来,我从未相信过她的心,她怎么可能还对我存有爱意…”
容龄用力点了点头,她更凑近一步,仰起头去对受伤的皇帝说道,“万岁爷,奴才说的是真的!自奴才入了宫,就时常遇见三格格,她那时总是叮嘱奴才要守规矩,要学会提防他人,她总说奴才与您亲近,若惹了太后不快,会害了您。”容龄脸上也露出疼惜的神情,她轻叹了叹,终又抬起头去对载湉定定道,“万岁爷!三格格总是在牵挂您,将心放在您的身上,无论您知不知道…只要能让您平安,她就愿意!奴才很少见到她关怀她自己,却总是牵挂着万岁爷!就算是上一次相见,她还不忘叮嘱奴才,近来不要只顾顽笑,不要惹了万岁爷难过…若如此都不能算是爱,那什么才能算呢?”
冰冷的月光落在载湉的脸上,令他睫毛上沾着的泪意几乎要凝结成冰,他的心底隐隐作痛,愧疚悔恨之意直要将他淹没,他沉沉长叹,“从前我总觉得我很了解她,我很懂得她,就像她懂得我那样…如今我才真的明白,我根本不懂她,也从未给过她真正的信任…有那么多时刻,我都不能陪在她的身边,我都不知道她是在为我而痛,我没能给她兄长的关怀与保护,更没能给她爱人的珍惜与信任…”
载湉悔恨地攥紧拳头,指甲直要嵌进皮肤。容龄默默听着,也为他二人的爱而不得感到心痛,她知道他们是深爱着彼此的。载湉缓缓靠倒在瀛台岸边的围栏上,他抬头望向象征团圆的满月,摇着头轻轻笑着,“戊戌后我不愿见她…我故意做得绝情冷漠,在人前连看她一眼也不肯,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我太在意她,太怕失去她而已!所以要装作无所畏惧,就算相思深入骨髓,也要装作不屑一顾…”载湉落寞地擦去鼻尖上滚落的泪意,他苦笑一声,如今他只觉愧对载潋,纵然想要去弥补她、去爱护她,也知道为时已晚,载潋恐怕早已心灰意冷。
载湉感觉到寒冷,是由心底而生的。他轻笑着嘲讽自己,“我还以为我有多在意她,原来是我高估了自己,我这样负她,根本不了解她,从来看不清她的心,又怎敢说是在意她…我竟连太后也不如!连太后都一早就看清了她的真心所向!…”
容龄心疼地望着极度愧疚受伤的皇帝,从来只知他是九五之尊、万人之上的皇帝,从来不知他也会躲在漆黑的夜幕下如此受伤。容龄鲜少听到他自称“我”,想必此刻他已伤极痛极了,提起爱却不得的挚爱,他的脆弱也与寻常人一样。
容龄不禁更为他二人的感情动容,也更生出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的决心。她蹲下身去,抬起头望向皇帝高贵儒雅的面庞,轻柔笑起来,“万岁爷,越是在意的人才越容易彼此误解吧,因为太在意,所以才患得患失,才害怕失去…奴才知道三格格在您心里是与众不同的,而太后只将三格格视为一颗棋子。”
容龄自知僭越,却还是忍不住心疼皇帝,她掏出怀中的手绢,小心翼翼地为皇帝擦去眼底的泪意,她为了宽慰他低落的心情,仍旧努力笑道,“万岁爷,振作起来!若从前有什么误会,亲自去解开便是!三格格会愿意见您的!她在等着您呢!”
载湉苦涩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可我是天子,我的决定是不可改易的谕旨,是我命她嫁给了人…而载泽,是我同宗同族的兄弟,我又岂能去关怀他的侧福晋?容龄,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和她,都被困住了,被困住了…”载湉落寞地低下头去,眼泪滴落,晕开在地面。
“万岁爷!您到底怎么了?”容龄颇有些焦急,她蹙着眉向他低吼起来,“有句话不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吗?万岁爷为何要如此瞻前顾后,束手束脚不敢去做呢!您难道就不怕留下遗憾吗?”
载湉轻轻摇着头,心中反反复复默念着容龄口中那句“有情人终成眷属”,于他而言,自他第一次与她相见,便知她此生都只能是自己的“妹妹”,他们绝无“终成眷属”的可能。天下之大,他什么都可以拥有,却唯独无法拥有她。
载湉心痛地苦笑,却很快想起来什么,他抬头望向容龄,目光中复又泛起光芒,“容龄,我有一事恳求你,就算是为了载潋…还请你为我办到。”容龄深吸了一口气,含着笑定定点头,“万岁爷您说,奴才一定为您竭力办到。”
屈桂庭仍旧还在载泽府上照顾载潋的病,他听到内暖阁里传来载潋撕心裂肺的咳声,心中的担忧愈发沉重,他在入府那一日就已得知,载潋的病原是心病,归根结底在于皇帝。可事到如今她仍旧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照顾她的身体,全是因皇帝的旨意。
屈桂庭陷在犹豫纠结的心事里,忽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猛然抬起头去,只见静心已立在自己面前,正垂着头压低了声音道,“屈大夫,快进去瞧瞧吧,我们格格叫您呢。”
屈桂庭连忙应了一声,提起手边的药箱便往里走,静心为他掀开了床榻外的帷帐,薄薄夜风下,屈桂庭低头只见昏暗烛光下的载潋虚弱无比,面色苍白。
屈桂庭倒吸一口凉气,心痛难耐,他深知载潋是因为长久服用过息宁丸的缘故,所以入了夜后便会病得更重些。
屈桂庭见到载潋如此情状,忙敞开药箱匆忙翻找,大大小小的药瓶翻到了一地才掏出一瓶药来,他欣喜地盯着药瓶发笑,将药丸倒在手心里便递给静心道,“姑姑快服侍侧福晋吃下吧,咳嗽能暂时好些,今夜里也好睡得踏实些。”
静心捧着药端着水,将药丸递给载潋,载潋却拒绝,她撑着身后的靠枕坐起来,只直直望着屈桂庭问道,“屈大夫,我问您,我还有多久的时日?”
众人听罢皆是一颤,屈桂庭更是感觉心底惶恐,他本是奉皇帝旨意来到载潋身边的,若是不能挽救她的性命,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可屈桂庭望着载潋,却觉自己的这位病人,与旁人都不同,她竟不想延年益寿,早已无求生之念。在问起旁人都忌讳的死生之事时,她竟如此镇定自若、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
屈桂庭向前挪动了几步,脚下却如同被灌了铅,他陡然跪倒在载潋床边,垂着头默默落泪。
他回忆起戊戌年的旧事,当时的自己还是受李鸿章与袁世凯举荐初入京城的无名游医。他知当今皇帝推行新政,广开言路,日览奏章数十起,日见外臣三四时辰,圣躬康健,精力充沛,可外间传谣却突然如蝗如雨,皆说皇帝已经病重,以致双腿浮肿难以行走。当时所有人都对他心中困惑避而不答,只有载潋告诉他,“皇帝病重”只是太后为了重掌大权而编造的谎言。
便是这样一颗坦诚剔透的心,在默默等待着死去。
屈桂庭搭了载潋的手腕,仔细为她诊脉,却始终一言不发。静心在一旁已有些着急,她催促屈桂庭道,“大夫!您哭什么!说话呀!”
屈桂庭擦干眼泪,他挤出笑意来抬头望向载潋,哽咽着道,“三格格,您安心静养,会康泰如初的。”载潋却轻声一笑,她抽回自己的手,摇着头道,“屈大夫,我知道您想救我的命,可我并不想救我的命,我要您如实告诉我。”
屈桂庭更觉悲痛哽咽,京城中达官贵人无数,无人不想长命百岁,竟只有她不再贪恋俗世。屈桂庭仍旧不忍告诉载潋真相,载潋便继续道,“您初次给我诊病时就说过,您会尊重病人的决定,这条命说到底是握在我自己手里,所以不必心有负疚,如实告诉我。”
屈桂庭抬起头去看了看摇曳烛光下的虚弱的载潋,他垂泪颔首,忍着心底强烈的刺痛道,“三格格,您原有先天不足之症,后天又未经妥善调养,几经磋磨,落下病根,长期服用了损耗根本的息宁丸,前段时日又失了孩子,恐怕…恐怕…”
“恐怕什么!”静心已哭得难以自持,她狠狠拍打着屈桂庭的肩膀,屈桂庭合了合眼,两行泪落在载潋床榻边,他颤抖着开口,“恐怕不能熬过今冬了。”
声音入耳,静心恸然大哭,她双腿一软便倒在载潋床边,载潋含着笑拉住她的手,道,“姑姑,我问过了,不过图个心安,我如今心里有数了。”
“姑姑别哭,我还有未了结的心事,都要由姑姑为我办呢。”载潋伸手擦去静心脸上的泪,她颇为不舍地望着静心,细想这一生都有她陪伴在身边,自始至终不离不弃,她给予自己的陪伴与保护,竟比自己的父母还要多,如今却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刻。
“姑姑,我本是贝子府里庶出的女儿,却为了皇太后一道懿旨,一夜间就成了醇贤亲王膝下的独女,世人都道我玉叶金枝,他们都羡慕我的福气,可我知道,终究不过一具生身父母给予的凡胎俗体而已,终须一别。”载潋握着静心的手对她喃喃低语道,“姑姑,我留下的所有东西,你与瑟瑟,还有阿升分了吧,不必为我留什么,我问屈大夫还有多久的时日,只是想要…想要额娘的玉,我怕我等不到了,我这双眼…终究合不上。”
静心知道载潋还一直在牵挂着丢失的玉佩,那是她的心事,静心用力点头道,“奴才去求过了王爷,让他多派些人帮奴才一起找,一定会找到的,会找到的。”
载潋欣慰地点一点头,她渐渐靠倒在床榻上,她抚着静心的手背,轻笑起来,“我去了,我那些身外之物,阿瑟必是不屑一顾的,我知她不贪恋财物,可我一定要留给她…过几日她也要成婚了,我借个好彩头,亲自将那些东西送给她,她来日开办学堂,还少不得用银子。”
静心只顾着擦泪,她抽泣道,“格格,何苦说这些,瑟瑟姑娘若知道大夫今日的话,哪里还有心思办嫁娶喜事…”静心的话却提醒了载潋,她撑着身子又爬起来,仔细叮嘱静心与屈桂庭道,“我的事万万不能让醇亲王知道,他才得了长子,府上正是喜庆的时候,别让他们为我的身子耗费眼泪。”
载潋重重躺倒,仍旧不放心,却再也爬不起身来,她长叹一声,“也不必回禀皇上知道了,朝廷才刚宣布预备立宪,皇上朝务繁忙,如今又有新人在侧,我不愿再见了。”
屈桂庭望向载潋,只见一向敏捷伶俐的她,在提起皇上时还是会瞬间变得落寞受挫。他是她的软肋,他身为局外人,看得无比清楚。屈桂庭本想告诉载潋,他之所以来到这里为她医治,全是因为皇上的旨意,而非皇太后,但他见载潋如今决绝淡薄,又想起载泽的叮嘱,终究作罢。
屈桂庭提着药箱退出暖阁去,他踩着殿外清清点点的月光,步履沉重,才出府门,抬头时却迎面撞上一个在府门外徘徊的年轻女子。
夜色之下,四周并无一人,女子的突然出现,不禁令屈桂庭害怕,他急忙退了几步,女子却紧追上来,她一把抓住屈桂庭的手便道,“屈大夫,屈大夫!是我,别怕啊!”
屈桂庭心里却更怕,怎么会有女儿家轻易去抓陌生男人的手?!他在情急之下去甩女子的手,却在慌乱中看清,原来眼前的女子正是太后身边的御前女官裕容龄。
屈桂庭此刻才打消几分惧怕,他知道容龄的母亲是法国人,她自小在法国长大,所以将男女之防看得很淡。
屈桂庭不再挣扎,他微微颔了首,轻笑问道,“五姑娘,您怎么来了?”容龄却显得颇为焦急,她松开了屈桂庭的手,却仍旧在载泽府门外来来回回踱着步,她徘徊了一阵才开口问屈桂庭道,“屈大夫,我是呈皇上的旨意来的,我想来看看…看看侧福晋,敢问屈大夫侧福晋近来怎么样?”
屈桂庭心底里一震,果然皇帝还是放不下她,纵然已派了自己前来为她医治,还是会再遣其他人来探望。可如今载潋已病重,自身又已无求生之念,他要如何对容龄说呢?
屈桂庭思虑了片刻便道,“五姑娘,侧福晋才休息下,你且回去吧,万岁爷吩咐我来照拂她,我必会竭尽全力,还请万岁爷放心。”
容龄连忙道,“屈大夫,万岁爷绝非信不过您的医术,只是…只是万岁爷实在是担心想念侧福晋,又不能亲自前来探望,所以吩咐我来看一看,求屈大夫悄悄带我进去看一眼吧!”
屈桂庭心中纠结不安,他不愿让容龄看到如今虚弱不堪的载潋,一怕容龄去给皇帝传话,怕被有心之人听到了诟病自己的医术二怕违逆病人自己的心愿,因载潋已说过不愿再见皇帝了。
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终却还是推拒道,“五姑娘还是请回吧,夜已深了,侧福晋才睡下,她每到夜里便咳得厉害,这会儿才刚好些,我们就别扰她了。”屈桂庭话毕见容龄还不肯死心,便推着她向外走,道,“五姑娘,兴许这会儿泽公爷正陪着侧福晋呢,你我也不方便去探望啊!”
容龄听罢大为失落,她想起皇帝在月光下落寞受伤的神情,那时他的思念仿佛已结为满地的银霜他说载泽是他同宗同族的兄弟,他不能去关怀载泽的侧福晋,他说他与载潋都被困住了。
容龄不希望旁的人来亲近载潋,因她只想帮皇帝与载潋二人打破束缚,帮他们破镜重圆。
可容龄也明白,若载泽此刻正陪在载潋身边,她是绝对无法进去打扰的,她心事重重地随着屈桂庭向外走,在分别前却突然问起来,“屈大夫,为什么您说入了夜后侧福晋就咳得更重些?我白天时很少听到侧福晋咳嗽呀?”
屈桂庭停下脚步,他回头望着满面疑惑的容龄,轻叹了一声道,“五姑娘年轻,才入京不久,不知道这些事。”
“所以我才求屈大夫告诉我啊!”容龄跑到屈桂庭身前去拦住他,不让他独自离开,“屈大夫,到底是为了什么?求您告诉我!”
屈桂庭见容龄执着,又想她心中一向亲近皇帝而非太后,才隐隐秘秘地拉她躲到僻静处,悄悄对她道,“这件事五姑娘自己知道也就罢了,戊戌年时万岁爷推行新政,被太后拦腰斩断,三格格…也就是侧福晋,在戊戌祸变后一直假意依附太后,实际上是为了暗中保护万岁爷…我早在戊戌年时受李中堂与袁大人举荐入京,为京中亲贵高官们诊病,我便是在那时遇见了三格格,她当时已患了咳疾,但却不肯安心休养,她说太后忌讳病气,若一日不能痊愈就一日不能入宫,皇上便要多一日孤立无援地身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她向我求了一味药,名叫息宁丸,服用后白天就能如常人一般,而入了夜后便会加倍病痛。她为了能早日入宫,便吃了这息宁丸多年,如今虽已不吃了,却落下了夜里咳嗽的病根。”
容龄听罢后怔忡在原地,她心底绞痛,泪在不知不觉中已落了满面。无数与载潋相遇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原来她一直将一身的病痛都掩藏在温柔沉静的笑意下容龄忽然明白,为何她总觉得载潋好像湖中心的飘渺月影,任何人都难以靠近她的心,原来她心里有这样多无法言说的隐忍爱意。
“她都是为了万岁爷…”容龄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她感觉喉咙哽咽,心底沉沉地作痛。
自她入京后,她只知载潋是载泽的侧福晋,而后来才渐渐知晓,她原是醇亲王载沣的妹妹,不过外人皆不愿提起。最后她才发觉,原来皇上心中一直牵念难忘的人是她,皇上在知春亭里点点的泪意,也都是为了她。
容龄以为自己已了解了深深宫阙中许多隐秘的过往,却未想到,在载潋身上还有这么多令人心酸的往事。
容龄抬头问屈桂庭,“屈大夫,这些事皇上都知道吗?”屈桂庭扭过头去长叹一声,“此事除了三格格身边的人,如今也就只有你我知道了!”
容龄回到南海,只见翔鸾阁外的侍卫彻夜不眠,把守着南海上的瀛台孤岛,不让任何人靠近。容龄的心更痛,她知道皇帝有深深挂怀的人,那个人也一直在等他,可他们却无处相逢。她眼边有泪,于是抬手轻轻擦去,她仰头迎向空中孤寂的月光,心酸无奈地笑了笑。
翔鸾阁外的侍卫却自动为容龄让路,因为从前载潋曾向他们假传过“懿旨”,容龄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自由出入,也是载潋在暗中帮助自己的缘故。她未曾停息片刻,在夜色中愈走愈快,回到了皇帝的身边。
载湉果然还没有睡下,他听见殿外传来声音,便疾步走出去,见是容龄回来了,他早已忍不住心中的牵挂与激动,连连问道,“见到她了吗?她怎么样,好些了吗?”
容龄犹豫地干笑了两声,她努力不露出心伤的神色,婉转道,“万岁爷…奴才,相信三格格一定会康复的,她是个好人,必有神明庇佑。”
听到此话,载湉心中的所有欣喜与期待皆应声破碎,他知道容龄一定没能见到载潋。他垂下眼眸去,心痛地苦笑了一声道,“是不是载泽正陪着她。”
容龄慌忙地想去安慰他,他却摇着头离开,他将心痛都留给自己,他颓废地坐回到灯下,脆弱不堪地垂首叹道,“是我咎由自取,她一定是恨极了我的。”
容龄听罢后又气又悲,她心中立时想起屈桂庭对自己说过的话,她心中为载潋不平,更帝的一蹶不振。她大步冲进暖阁,站定在皇帝面前的桌前,气急了道,“万岁爷,您在想什么呢?!您怎么会以为三格格恨您呢!”
载湉却连头也不抬,只兀自伤神落泪,他轻轻叹,“她如今对我淡薄冷漠,自上次见过她,我就该明白的。”
“万岁爷!您究竟在想什么!”容龄见他陷在固执的执念里顽固不化,不禁更为载潋而感到悲愤不平,她为他所做的一切,怎能以“恨”而蔽“爱”呢?!
容龄冲上前去一步,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她哽咽着低吼起来,“万岁爷您知不知道,三格格在戊戌后为了能在暗中护您,甘愿服用消耗身体根本的药,就只为了白天能装成常人一般照常入宫,不被人发觉!她付出的代价是入了夜后就会加倍痛苦!…纵是如此,她也甘愿了!万岁爷,三格格都是为了您!屈大夫说,她早在戊戌年时就患了很重的咳疾,可三格格却说她一日不入宫,皇上就要多一日孤立无援地身处在危险之中!所以她就不肯安心养病,以致如今连安眠一夜都很难…这就是她为您做的事,在您不知道的地方!…三格格的一颗心,皇上不感动,奴才还要感动,为何万岁爷就如此糊涂,竟以为她恨您?…”
“你…你…你说什么?”载湉感觉头脑轰然震荡,身上的力气顷刻都被吸干,他想要站起身来却心痛得浑身颤抖,他不敢相信载潋为了他,竟连性命都可以不顾,更从未对外说过一句!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已渐渐失去了理智,他的双手紧扣着容龄的肩膀,不断质问她道,“你说什么?什么…她吃了什么药?你告诉我!”载湉的心极度疼痛,他不敢去细想载潋这些年来所承受的痛苦,他更恨自己不能为她承担分毫,还要终年累月误解她的真心。他感觉胸中滚烫,似有灼烧的鲜血上涌。
载湉哭得声嘶力竭,他撒手甩开容龄,转身冲出层层殿门,他想见她,无比想要见到她,却被阻隔在紧闭高耸的涵元门前。他疯狂地捶擂着殿门,企图将大门推开,他企盼能够去到她的身边,企盼能够见到她,可大门仍纹丝未动。
翔鸾阁外的侍卫们闻声赶来,众人将他牢牢困在门内,不容许他离开。两名侍卫首领跪于他的脚边,语气冷冰冰地告诉他,“万岁爷要珍重圣躬,圣母皇太后慈训,要您安心休养,您不能离开瀛台。”
王商与孙佑良皆闻声赶来,他们见状,都被吓得魂不附体,孙佑良连忙上前来搀扶住悲痛欲绝的皇帝,跟着他一起垂泪道,“万岁爷!您这是做什么!奴才求您了,您要珍重圣躬啊!夜深露重,当心风寒,您快回去吧!”
载湉转身抓住孙佑良的手,他悲恸地深深吸气,两行泪在他脸上滚落,他魂销肠断地轻笑着,“珍重圣躬?…朕独善其身又有什么意思!…”孙佑良担忧惊惧地望着皇帝,听得他只剩下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只是想见她,想见她…”
侍卫们不敢轻易近皇帝的身,更不敢轻易放他出去,涵元殿外转瞬已跪了重重叠叠的侍卫,都只为阻断他的去路。
载湉望着眼前茫茫无尽的人群,嘲讽地苦笑起来,这座孤岛何时变得这样热闹起来了?原来都只为了阻止他去见朝思暮念的人。
“潋儿…”他哀哀欲绝地望向空中的明月,他合起眼来苦苦笑着,周身一软倒在地上,泪垂在青灰色的石砖地面上,“欲飞无羽翼,欲渡无舟楫!潋儿,我们都被困住了,被困住了。”
容龄此刻才追出大殿来,她与王商一起将载湉扶起,搀他回到殿内,掩了殿门后容龄便急不可耐劝道,“万岁爷!您不要急失了分寸,三格格今日尚安好,来日就一定还会入宫,您一定还能见到她!可您若将事情闹大,传到太后耳中,恐怕奴才来日也无法再为您去探望三格格了!”
载湉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眼中重新燃起无尽的期望,他转身问容龄,“你说她还会入宫,我还能再见到她,真的吗?”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容龄含着泪安抚脆弱不堪的皇帝,她从未见过一向冷静自持的皇帝如今日一般思念成狂,她抚着皇帝的胸口劝道,“奴才只要还能自由出入,就为您去探望三格格,一定将您的心意带到!万岁爷您要耐心,相信三格格,她不是绝情冷漠之人,一定会来见您的。”
容龄见皇帝似乎并没有信心,便又想办法劝慰他,“万岁爷!下月就要到您的万寿节了,就算眼下三格格不愿相见,万寿节那日也一定会入宫的,万岁爷,只要耐心一些,奴才相信三格格会明白的,她不会不见。”
载湉此刻才终于略觉宽慰,因他知道万寿节时载潋一定会再次入宫,他就还有机会再见她。
容龄踏着夜色离开,载湉却追上她,在她身后忽问一句,“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们?”容龄闻声回眸,她望着载湉轻轻而笑,眼前却忽然闪过载潋的身影,她道,“万岁爷,爱一个人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三格格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我不想她再被辜负。”
“你就不怕吗?”载湉又追问了一句,他腰间系着的双生玉佩在月光下仿佛盈盈闪着光,玉佩下璎珞随风轻动,弥漫起一阵清清淡淡的香气,容龄含着笑摇了摇头,“不怕!奴才不怕!万岁爷,奴才心里也存过私心和杂念,可如今也终于明白了,世上诸事,最难求得圆满,若能不辜负一颗真心,便是最圆满的事。”
容龄敛了敛笑意,又道,“万岁爷,奴才不会在京中久留了,若能帮助您与三格格,奴才在紫禁城里做的这一场梦,也就算没有遗憾了,所以奴才不怕。”
阿瑟即将要与卓义成婚了,载潋知道他二人好事将近,在府中也并未闲歇着,她亲自为阿瑟备了齐齐一套宫粉、胭脂、沤子方、玉容散、藿香散与栗荴散作为贺礼,此一套名为“花汉春”,乃是花汉冲专为皇宫内廷而呈造的,寻常人家的女儿鲜少有机会能得到。
除此外载潋仍潜心学习了汉人女子用以护肤的“花粉”制法,她与静心来来往往跑了多回,才在初冬时节买齐了晾干的紫茉莉、红月季、春桃、绿海棠与白夜合的花瓣,回府后她亲自研磨,准备为阿瑟做一套自制的“花粉”相赠。
灵儿原先在宫中服侍太后,她时常见太后以花汉冲的玉容散和栗荴散护肤,如今见载潋将花汉冲的整套妆品皆备来送礼,不禁在一旁惊叹笑道,“可见着阿瑟姑娘在格格心里是一等一重要的,奴才在宫里这些年,纵是受太后的赏,也从未得过这些呢。”
静心笑道,“灵儿姑娘,这瑟瑟姑娘与咱们格格是彼此相知的人。”安若也帮着载潋一起磨花粉,她手腕酸了便停下来甩一甩胳膊,她叹了声气道,“哎!格格,这寻常人家的姑娘们才无事研磨花粉呢,您都备了花汉冲要送瑟瑟姐姐了,何苦还费这精力?”
载潋敲了敲安若的脑门,骂道,“别偷懒,快干活。”安若叫苦苦连连地接着磨花粉,静心在一旁耐心给她解释,“丫头,瑟瑟姑娘是汉家女子,打小儿肯定惯爱用花粉匀面的,这是格格的心意。”
临到六月十六日,是阿瑟与卓义成婚的日子,黄昏时分载潋才准备动身,静心与重熙为载潋梳妆更衣,载潋却特别吩咐她们道,“换身汉家衣裳来吧,今日瑟瑟和卓义的亲朋都在,不想让他们不自在。”
载潋在临行前才将晾晒干净的花粉装入白玉妆盒里,并在红字笺上亲笔写下“方借花容添月色,欣逢良夜作春宵”一句。
载潋到阿瑟的学堂上时,只见学堂里的姑娘们都在门外迎来送往,学堂内人声鼎沸,诸多学生的父母都登门贺喜。
载潋方到门外,便有位年轻的学生引着载潋往里走,盈盈笑道,“瑟瑟先生在里头呢!”载潋含着泪连连点头,她跟随着小姑娘一直走到学堂后院的小屋内,只见几名年纪稍长些的女学生正围着身着红妆的阿瑟,载潋见到她,心底温热感动,她急走了两步上去便道,“阿瑟,是我来了,我来贺你新婚之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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