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月牙胡同小院到金燕角赵宅,城西到城东,路程不算近。赵晋坐在车里闷闷不言,福喜猜度不出他在想什么。

其实四姨娘不是头回这么闹了,进门三年,或是跟爷龃龉闹着回娘家,或是去明月楼堵着雪月姑娘的门大骂,抑或闹着要投井,打不得说不得,玩得一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好把戏。

只是碍于四姨娘身份跟旁的姨娘不一样,家里实在拿她没法子,又是几个姨娘里头最年轻貌美的,爷也少不得要哄要忍。

赵晋在前门下车,管家早候在门前,上来躬身禀道:“杨大夫来看过了,说四姨娘是一时闭住了气,此时人已醒,知道自己没死,哭闹着要再找绳子去。太太气得不轻,头疼症犯了,被二姨娘劝着去休息。此刻四姨娘跟前,就二姨娘一个张罗着呢,小人们实在没法子,只盼爷回来劝一劝。”

四姨娘尹氏的脾气如何,赵晋是知道的。他不发一言,阔步走向东南角的咸芳苑,远远就听见女人的哭闹声,想是闹了太多时,此刻那把娇滴滴的嗓子都有些嘶哑了。

赵晋喜欢有才情的女人,四姨娘在闺中学过唱曲弹琴,样貌又好,若是在明月楼挂牌,不见得比雪月香凝行情差。两人也有段甜蜜的好日子,只是他这人,一惯贪鲜,家里的再好,也没外头偷来的甜。

管家将他送到这儿,脚步不敢再朝里迈,赵晋一人走进去,见院子里七零八落躺着摔碎的椅子、打破的花瓶。

他沉默地在外站了会儿,听里头的哭声渐渐低些,二姨娘云氏在劝慰着,小丫头轻手轻脚地扫去地上打碎的东西。

下人们手忙脚乱,赵晋咳了声,里头的人明显都吓住了,小丫头连忙丢下手里的活计,上前来打帘子。

赵晋低头走进去,屋里还没收拾好,一地狼藉。新裁的还没上身的裙子剪得稀烂,珠宝首饰洒一地,那盒上个月赵晋才得的一百颗东珠凌乱的在毯子上随人的脚步震动而乱滚着。

这情形他不是头回见,过往还愿意耐着性子逗一逗尹氏,此刻不知怎地,心里尤其厌烦。

他移目去瞧尹氏,见光色下她哭得脸都肿了,脖子上裹着厚厚的白纱,瞧来是真上吊,脖子都勒坏了。

尹氏见他来,才止住的眼泪又漫出来,上前铿地跪在地上,扁嘴道:“这个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爷行行好,放我归家,让我过几天不用瞧人脸色的舒坦日子,也免叫太太瞧见我觉着碍眼。”

二姨娘金氏站起来,一脸担心,想劝尹氏,赵晋不开口,她又不大敢越过他说话,只得依规矩行了礼,就安静的站在一边。

赵晋负着手,居高临下睨着跪在身前的尹氏:“说罢,这回又是为什么。”

尹氏不喜欢他这个态度,倔强地梗着脖子道:“听爷这个口气,是早就厌了我?我就知道,爷心里一向是没有我的。既如此,从今后,桥归桥路归路,我回我的江安,爷跟太太过你们自个儿的高兴日子,多好?”

她摊开手,抬头跟赵晋要休书,“爷给封休书,我这就走。我不怨谁,只怨自己瞎眼,当年一百个人上门求娶我当正头房,我都不愿,偷偷摸摸跟了爷,进府做偏房婢妾,拿娘家银子,贴补赵家生意,如今想想,当真可笑。我爹当初就说,这生意上,就没有真心人。是我傻,不肯挺劝,一心以为我自己选的人,定跟他们不一样。哈哈,罢了,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

她说着,提着裙摆从地上站起身来,回身指着两个怯怯的小丫头道:“给我收拾好细软,等爷写了休书,咱们一时片刻都不要耽搁,立马就滚得远远的。”

赵晋回身坐在门旁的椅上,背靠软垫,两臂搭在扶手上头,适才被尹氏呼喝的小丫头为难地瞧着他,等他示下,过去没回姨娘闹着要回娘家,行礼收拾一箱又一箱,最后爷哄两句,又得原样把东西摆回去。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四姨娘这点伎俩。

赵晋笑了下,抬抬手指,“你们姨娘吩咐,你们敢不听?”

尹氏踢开脚底的首饰盒,上前从炕上将枕套扒下来,“这鸳鸯戏水丝绸枕头套,是我自个儿绣的,春娟,给我装着,一块儿带回江安去。”

小丫头苦着脸,瞧瞧赵晋,又瞧瞧尹氏,低眉过来把枕套接在手里。

赵晋在旁道:“是了,什么东西姓尹,一并带回去,回头再去账房支两万两现银,给你们姨娘带着。”

尹氏听见这数目,赌气的动作一顿。二姨娘咋舌,心道这尹氏究竟有什么好,爷要拿这么大笔钱哄着她?

赵晋冷笑道:“四姨娘说的是,当年赵家周转不灵,用过尹家八千两银子,其实不消姨娘日日在我跟前提起,这笔钱我赵晋真没放眼里,连本带利拿回去,告诉尹荣,从今儿起尹家货寨想进西域货,得自个儿买车队船队了,咱们银货两讫,不拖不欠,往后,别再有牵扯。”

他这话一落,尹氏登时变了脸色。

赵晋话还没说完,敲了敲下小几又道:“多出来的一万二银子,算这三年的利钱。四姨娘要是觉得伺候我一场,自己损失了,不若把钱算算,看我再给多少,才算填了姨娘这身子钱。”

他说完,朝二姨娘勾勾手,“你走一趟,去账房传话,叫两个算盘打得最好的,来好好跟四姨娘算算。”

他说罢,一撩袍子站起来,“行了,我去瞧瞧太太。”

尹氏从震惊中回过神,抬头一瞧众人的眼色,登时脸面挂不住,她气得直跺脚,骂道:“赵晋,你王八蛋!”

赵晋并不回头,只勾唇笑了笑,“对了,还有一事。”

“聘为妻奔为妾,你这身份,要走,拿的不是休书,是买卖用的契书。逗着你玩两年,还真当我赵晋没种,被个贱妾拿捏住了?”

他说完,嘴里哼着曲儿,浑若无事般朝外走。

尹氏又气又窘又伤心,大声哭着骂他,赵晋不理会,他径直走出咸芳苑,把那些烦扰声远远抛在后面。

他贴身小厮福喜候在外,试探上前,见他脸色尚好,鼓起勇气问他:“爷这会儿,是去上院瞧太太,还是回月牙胡同去?”

赵晋仰头,望了眼天上月。没兴致了,一点劲都提不起来。

赵晋去了书房。

自打二十二岁那年,接管了家里的生意后,他就甚少踏足书房。谈生意或是去自家酒楼茶室,或是约在那些秦楼楚馆,白日里没工夫瞧书,晚上又嫌独个儿住寂寞。

他在书房净室里洗了澡,难得在灯下写了两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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