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就那么不相信呢?

当年那么一个身周三里以内最好无人、恨不得住到坟场去的孤绝少年,如今都学会结党了?

还是和她结党?

她自认对于苏晏来说,还是远没有鬼有魅力。

于是收起心中情绪,带着一丝教训的口吻凛凛道:“虞远统帅三军,之前一直用兵不俗,在塞北素有‘战神’之名,却独独那一役,带着两万多名将士,往那么明显的陷阱里钻,致两万多人埋骨沙场、无一生还,若非通敌,有何解释?”

说着,怀璧胸腔一股酸意涌起,她捏了捏手心,方继续道:“令尊既是虞远旧部,随他出生入死多年,多少有些感情,是以话中有偏颇,也是难怪。但苏大人在朝为官,却妄议大理寺断下的铁案,此话若被旁人听去,会有什么后果,大人想必比我更清楚。”

“被旁人听去?”苏晏一笑:“下官话已然说出,将军听也听了。将军这么说,是不打算告发我了?”

怀璧一愣。

给我五百两银子我就不告发。

若是寻常,怀璧定会毫不客气地讹他一笔。

然这一回,却只是摸了摸鼻子,淡淡道:“念在你是初犯,这一回就、就不追究了。”

“不追究?”苏晏挑眉,移身过来,离她不过半步,一低头就能觑见她长长的、微微颤动的睫毛:“但是倘若下官将来事发,将军今日放过下官,可是要担一个包庇之罪的。”

“你……”怀璧猛然抬眼。

苏晏的笑似水波纹一般在唇角荡开:“将军,你听了我的话,就和我绑到了一条绳上,若将来我定个枭首的叛逆之罪,将军想必也得在牢中待个十年八载……除非……”有意顿了一顿,似带着玩味:“……你明日就去告发我。”

怀璧听到“和我绑到了一条绳上”几个字,隐约觉得耳熟,仿佛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一回。然而还没来得及反应,后一句挑衅就砸在了脸上。

怀璧深深觉得苏晏在找死的路上又百尺竿头了。

动了动脖子,捏了捏手腕:“你以为我不敢?”

“将军不会。”苏晏定定道,唇边的笑还是不减,找死找出了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怀璧觉得自己手脚着实痒的厉害。

苏晏道:“三年前懒川谷一役听闻将军本已擒住了漠北左谷蠡王米尔撒,却又放脱了他,是何原因?”

“打仗的事我要和你说?”怀璧听他提到懒川谷一役,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立刻冷冷反诘。

“将军可能有所不知,那场仗之后,下官奉御史台之令巡察幽州十八县,抓了一位叫李狄的通判,还在这位通判家中搜出了些与漠北人往来的信件。信中……污蔑将军与左谷蠡王做了交易,才私纵左谷蠡王……”

“放屁!漠北人的鬼话也能信?!”怀璧不等他说完就大骂:“那米尔撒逃了又怎样,最后还不是死于我刀下?”

“可将军……”苏晏忽然正色:“若是将军未来得及斩杀米尔撒就被奸人诬陷,而今又会如何?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怀璧一愕。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是在说她,还是在说虞远?

她侥幸在斩杀米尔撒之前躲过了一场诬陷,可虞远呢?

出着神,怀璧听见苏晏瓷片一般的声音缓缓划过耳际:“将军未受那些书信牵连是因为……后来那李狄暴毙于押解进京的途中……”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被烛火镀了一层金的眸子望向怀璧,眸底千尺寒潭一般,与片刻前还在插科打诨的他判若两人。

怀璧明显地怔了一怔,落入他眼中,他忽而一笑,换了个漫不经心的口吻:“……而他其实…是下官毒杀的。如此,将军可还愿意与我缚于一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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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有两座山头,凡到当地的官员都必须一拜——一座是镇守整个大盛门户的眷城段家,一座便是官至礼部尚书、娶了端仪郡主却急流勇退的睢阳苏氏。

李狄任幽州通判时,因在一座城中,苏家跑的格外勤。

李狄有几分才华,文章大开大阖,笔锋犀利,颇有一扫当世陈腐之风的气势。然时运不济,科试时遇到的主考是个规矩了一辈子、行错半步就要在夫子像前自省半天的老学究,对李狄这等年轻人劈山般的狂傲气势颇为不喜,只给了个三甲。其后李狄营营半生,才做到幽州通判的位置。

礼部尚书苏寄林致仕回幽州后,十分赏识李狄才华。经常邀李狄过府,苏晏记得,自己小时还得过李狄教诲,算是有半师之宜。

苏晏怎么也没想到,办案会办到自己老师的头上。而更没想到的是,李狄为了自救,竟呈上了自己与漠北左谷蠡王的往来信函,函中左谷蠡王亲口承认,是以重利换得了逃脱的机会。

那一刻,李狄瑟瑟发抖,跪在堂前。苏晏望着台下目光闪烁、面容猥琐的胖汉,实在想不起他当初意气风发的样子。

押李狄回京城的路上,苏晏悄悄给了他一杯鸩酒。李狄看见酒盏时愣了一下,目光忽然渺远,现出几十年未见的坚定清澈,须臾,笑着接过,一饮而尽,说“谢谢”。

“……来生若是有缘,你为师,我为徒,你教我,如何在这混沌浊世中守住本心,如何不贪不畏、不执不疑,遇虎狮不惧、见利禄不摇;如何经百折仍砥砺,逢幽暗不退却……清河,你给我一盏灯烛,让我照照看前路究竟如何!这十数年如一日的黑暗,太苦了!”

“老师本是灯烛,又何须旁的灯烛。”苏晏听着那话,良久,沉沉应了一句。

李狄眸光猝然一亮,似当真燃起一簇烛火,然而那火只维持了片刻,便暗淡下来。低头喃喃:“……他许诺我,待他登上九五之位,便容我改革税制,轻徭薄赋……”最后这一句话,他重复了好几遍。因一路囚车枷锁,饶是苏晏有心照拂,仍形容狼狈。散发垂落下来,眸中一忽儿清醒一忽儿混沌,配上这反复低喃,状似疯癫。

李狄这些年行走幽州各地,倾注半生心血,写了一本《论田赋》,其中力推新的赋税之法。著成后向四处自荐,然而却是处处碰壁。

苏晏如何不知。

半晌沉默之后,他哑着嗓子道:“老师曾教我,凡事只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老师,田赋徭役关乎民生安泰,幽州军防又何尝不是?昔年的虞远案,老师难道还想再来一次……”

李狄浑身剧烈一震。

恰好腹中绞痛传来,如应景一般。他极力忍耐,脸上仍爬上一丝扭曲。

苏晏望着他,定定道:“老师未完成的,学生会替你做到。”

李狄闻言,忽于那扭曲中绽出一个笑,片刻后,安心死去,面上一片坦然。

李狄死后,那些所谓的通敌信函,苏晏在一个冬夜里将它们扔进了篝火中,付之一炬。

昔日她逃走后,他曾去过沈家,告诉沈家老幼,当初假凤虚凰的事,他可以不追究,但沈棠此名,从今往后只属于她。若是日后听到沈家上下再有旁人叫此名,他必不会轻饶。

那时她在军中才初有了些气色。他已预见了她注定不凡的未来。

待她站到高处,必会有无数利箭齐齐射向她。

到时她的身世会成为最毒的一根利箭。

他要让旁人,就算是想查,最后也只能刨到沈家这一步。认定她是沈家的女儿,苏家逃婚的儿媳。

至于女扮男装从军这事,有他和段青林顶着,天塌不下来。

不不,有他就足够了。这一次,他不会再把机会让给段青林。

当年她从他身边逃走,他怕惊地她再逃,才诱地段青林恰如其时地出现,将她救下。

她要报仇,他不会拗她意志,但会在身后静静注视着她,为她排除后患。

只是此刻,望着火光中破碎的字迹,苏晏忽然觉得,京中那只大手不除,他缩在幽州一隅,这么东抓一下西打一耙的,可能护不住她。

那一年,他雷厉风行地办了幽州大小十多个官,幽州诸官人人自危,到处塞红包求人只愿能将他调回京城或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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