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吃着喝着享受着父母呵护时,郁青已经开始“养家”了,像个男子汉一样。
罗什锦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做了个决定,他要和郁青借钱。
他硬着头皮跑去郁青家,站在门口又开始犹豫,那时候他还小,思想非常中二,觉得自己这是在和敌人低头,太没出息了。
等张郁青从院子里推门出来看见罗什锦时,毫不夸张地说,他已经哭成了一个煞笔。
鼻涕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淌。
张郁青很难不吃惊,推开家门就看见一个小胖子,穿着枣红色的羽绒服,小胖手和小胖脸都冻得通红,几乎和衣服一个颜色了,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任谁看见这场景,都会吃惊。
张郁青皱了皱眉:“要进来坐坐吗?”
语气听起来一点诧异都没有。
罗什锦那时候不觉得张郁青的平静是淡定,他伤心地想,这人可太冷漠太没有同情心了。
越这么想,越是觉得伤心,哭得越厉害。
顺便把那种家里没钱的担忧、对生活压力的恐惧、对爸妈的心酸、还有莫名其妙的委屈和不安全部都哭了出来。
在罗什锦以为自己将会哭得在张郁青家门口抽过去时,他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
张郁青把他扯进屋里,不是张奶奶住的那间屋子,是他自己的屋子。
他把门关上,翻出卷纸扯了一段胡乱往罗什锦脸上擦。
那时候遥南斜街还是烧火炉取暖的,张郁青屋里不算冷,但也并不很暖和,呵出来的气息都是白雾。
12岁的张郁青就这样呵着白雾问罗什锦:“出什么事儿了?”
罗什锦面对10年来心里默默痛恨的“敌人”,又看向张郁青身后被他关紧的门,忽然觉得很有安全感。
他哑着嗓子哽咽几声,然后艰难地开口:“我们没钱了。”
张郁青点点头:“听说了,你家货车翻了。”
一说这事儿,罗什锦有差点哭出来,张郁青指了指他:“憋回去,给你擦鼻涕眼泪太废纸了。”
“哦。”
张郁青跟他说:“我奶奶已经去你家送钱了。”
“什么?”罗什锦诧异地喊了一声。
“我说,奶奶已经去给你们家里送钱了,别担心,不要再哭了。”
看得出来,张郁青是在耐着性子和他解释。
那天罗什锦很懵,困难难道就这么轻易化解了吗?
他在张郁青屋里坐到情绪彻底平复,看着四周的陈设,只有课本和几本名著,看那封面的旧样儿,估计是从刘爷爷那里借的。
罗什锦问:“你不看连环画啊?”
张郁青说:“不看。”
“哦,那我走了。”
罗什锦极其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尴尬地蹦出一句:“那啥,等我下次来,给你带连环画看,可有意思了。”
那之后罗什锦对张郁青的印象大变,他觉得张郁青确实经得起老罗的夸赞。
也觉得的,这人挺够哥们儿的。
那年春节,张郁青还给他们家送了好多肉馅,说是买多了吃不完。
冰天雪地里,罗什锦一开门,张郁青就站在门口,提着一兜子肉馅:“拿进去吧,买多了。”
其实肉有什么吃不完的,实在吃不完天气这么冷放在外面窗台上就能冻上,又不会坏掉。
罗什锦知道,张郁青只不过是听说他家里今年生意一般,怕吃不上肉馅,才给送来的。
罗母抹着眼泪,看了眼一大盆剁碎的白菜:“什锦,还不快谢谢郁青,不然咱们得吃素馅了。”
那是罗母过的最后一个春节,罗什锦在饺子里吃到了硬币,还说新年一定会好运连连。
转眼到了冬末,罗母却因为急病去世了。
那些天罗什锦像是被人抽走了魂儿,老罗哭了好几次,罗什锦都硬挺着没哭。
直到罗母入土,罗什锦跑去张郁青家,进门喊了一声:“郁青,我没有妈妈了。”
张郁青什么都没说,只是拥抱了他。
他在那天才失声痛哭,哭得抽抽噎噎时,听见张郁青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不怕你废纸。”
也是从那之后,罗什锦对张郁青的称呼才有了变化。
从郁青变成了“青哥”。
罗什锦后来去学了汽修,在市里的汽车修理厂工作。
因为他年纪小,性子又耿直,在汽车修理厂总挨欺负,干最累的活儿,赚最少的钱。
每天灰头土脸不说,还惦记家里的老罗。
老罗以前开水果店租的房子被房东卖了,水果店也不能开了。
有一天罗什锦挨欺负,主管非要说他偷懒,不给他工钱。
罗什锦没忍住,和主管打了一架,工作也丢了。
那时候他17岁,灰头土脸地跑回遥南斜街,又是抱着他青哥大哭一场。
张郁青笑着说:“哭什么,这店后门不是有地方么,支个水果摊,能赚钱。”
那会儿他青哥也才退学,身上的担子比他还重,后门租给任何一个人都能多赚一笔费用,非要白给他占了买水果。
罗什锦用手掌抹掉眼泪:“青哥,谢谢,真的。”
“谢什么。”
张郁青轻描淡写,说后门有意口井,正好夏天能用来冰镇西瓜,罗什锦家里以前翻过一车水果,统统掉进了遥南河里,大概是河神收了水果高兴吧,才给他这个开水果摊的机会。
罗什锦给谢盈讲这些时,又忍不住红了两次眼眶。
谢盈拍着他的肩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罗什锦咬牙忍了一会儿,才把眼泪忍回去:“所以你看,真正牛逼的是青哥,他上过大学,也有文化有头脑,遇事儿不慌,能力还强,我就不行,要是没有青哥,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干啥呢。谢盈,你是名校毕业的大学生,是学校的老师,跟着我这样的男人,你真的不会觉得委屈吗?”
他说完这些,眼泪还是有些不受控制,有一滴就那么顺着眼角滑下来。
谢盈也跟着哭了,她抹掉眼泪,摇了摇头:“罗什锦,我就问你,跟你在一起,你会不会对我好,永远对我好,只对我一个女人好?”
“会!”
罗什锦用力点点头:“谢盈,你如果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一定拼了命对你好。”
“那我再问你,你喜欢我吗?是因为我27岁了还没对象你瞅我可怜,还是因为喜欢我?”
“喜欢你,谢盈,我是喜欢你,我对天发誓!”罗什锦举着三根手指,满脸严肃。
谢盈看着他那个傻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那就行了,我也喜欢你。”
“我现在能给房子付首付,但是车子”
罗什锦挠着头,“不知道明年水果能卖的怎么样,你要是喜欢车,我可以跟青哥借一点钱”
“罗什锦!你可真行!”
谢盈气得都笑了,“咱们俩刚在一起,不到2分钟,你在这儿跟我说什么房子车子的,你给我什么我就享受什么,你给不了的大不了咱们一起努力,怕什么啊!现在最重要的是,你难道不想吻你的女朋友吗?”
她说这些话时,脸颊绯红,心跳快得不像话。
罗什锦果然很会煞风景:“那咋整啊,我晚上吃蒜了”
“去漱口啦!傻子!”
那天晚上罗什锦没回家,在谢盈的卧室留宿。
42
第二天一早秦晗因为担心打了个电话过来,秦晗拨的是谢盈的手机,接电话的却是罗什锦:“你好,我是罗什锦。”
“罗什锦呀,我是秦晗,谢盈呢?”秦晗十分茫然地问。
电话里传来一声羞愤的尖叫:“罗什锦!你接我的电话干什么!”
“是不好意思盈盈,我睡懵了!”
秦晗是把手机放了扬声器打过去的,听见里面乱糟糟的对话,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给谢盈拨电话,接起来的是罗什锦。
而且罗什锦声音睡意未消的,他还说自己睡懵了?
正想着呢,张郁青从背后靠过来,拥着她的腰帮她挂断了电话。
他凑到秦晗耳边说:“还听呢?再听就是晨间运动了。”
秦晗这才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惊喜地转身看着张郁青:“张郁青!他们是不是在一起啦?”
“应该是。”
“我还担心了一整晚呢”
昨晚秦晗睡得确实不好,她给张郁青讲起以前在寝室的事情,讲起她和谢盈一起度过的那段不算快乐的日子。
“我出国前都是盈盈陪着我的,她也是个感性的人,我好担心,罗什锦不会不会”
当时张郁青安慰她:“别乱担心了,罗什锦一看见谢盈,两只眼睛都贴在她身上,一定是喜欢的。”
晨光柔柔地从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张郁青替秦晗把戳在颈窝里的头发捋顺,笑着问她:“小夏天还在睡呢,要不要再和他睡一会儿?午饭前我再叫你?”
“不睡了。”
“那跟我睡?要不要跟我再睡一会儿?”
秦晗打一下他的胸膛:“说什么呢呀。”
张郁青反而笑了:“我们是不是也有一阵子没做晨间运动了?要不要试试?”
43
罗什锦和谢盈的婚期定在春天,迎春花开了一片一片,罗什锦又瘦了几斤,穿上新郎西服时,已经是个宽肩窄腰的壮汉了。
都说典礼前不能见新娘,罗什锦偷偷跑进化妆室时,谢盈正在擦一个相框。
她今天很漂亮,穿着蓬松的白色婚纱,高跟鞋摆在一旁,这会儿正偷懒地穿着拖鞋。
罗什锦进去,谢盈转过头,吓了一跳:“卧槽,你怎么来了,不是说等一会儿在典礼上见面吗?”
“想你了,来看看你。”
谢盈指着自己的脸:“我今天早晨不到4点就起来了,这个妆怎么样?”
“好看!”罗什锦竖着大拇指。
谢盈笑着把手里的照片给罗什锦看:“我刚才和妈妈说了,以后咱们会好好的,一定不让她担心。”
罗什锦这才看清,谢盈手里拿着的是他小时候一张和妈妈合影的照片。
182身高的男子汉差点又哭出来。
44
每个夏天都有说不完的欢乐,再到夏天时,小夏天已经一岁了。
李楠和陈灵北的孩子也已经满百天了,是个女孩,取名叫兮兮,李楠说等以后再生个二胎,取名叫咚咚,一家子“咚兮楠北”就凑齐了。
谢盈也在这个夏天怀孕,罗什锦说他家孩子的小名就叫小西瓜。
“甜氧”店里窗台上那盆仙人掌又开花了,北北趴在店门口晒太阳。
卖乌梅汁的老奶奶步履蹒跚,可她做的冰镇乌梅汁和桂花糕还那么好吃。
丹丹推着张奶奶去市场了,她已经能独立买菜了,市场的叔叔阿姨都认识她,会送给她新摘的小青菜和带着泥土芳香的胡萝卜。
每一个人都在变好。
秦晗在楼上和室友聊视频,不是大学室友,是在美国做交换生时候的室友们。
当初韩国那对小情侣金敏恩和朴池已经结婚一年了,他们没有要孩子,倒是在美国时养的狗狗吉拉已经生了一窝漂亮的狗宝宝。
法国的短发姑娘艾玛现在留了一头柔顺的长发,很美。
德国那个富二代男生安德里嘛,也已经当了爸爸。
张郁青抱着小夏天上楼叫秦晗吃饭时,秦晗他们的跨国视频已经临近尾声,正在互相道别。
张郁青的身影出现在门边,视频里忽然一阵尖叫,几个室友用不同口音的英文欢呼,说秦晗的老公和儿子都好帅。
挂断视频,张郁青忽然说:“我看见了。”
“什么?”秦晗接过小夏天,抱在怀里,有些不解地看向张郁青。
张郁青没说话,秦晗却是突然想起来,张郁青在照片上见过安德里。
而且那是一张只有她和安德里的照片,好像是圣诞节时朴池抓拍的。
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这个男人都33岁了,难道还会翻出这种陈年老醋吃?
秦晗有些疑惑,主动凑过去吻了吻张郁青的侧脸:“可是我和安德里没什么的呀。”
她怀里抱着的小夏天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咿咿呀呀地凑过去亲爸爸。
两边侧脸都被挚爱的人吻着,张郁青轻轻笑出声。
他说:“怎么还心虚上了,和那个德国男人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你因为以前的照片”
张郁青揉着秦晗地脑袋:“不是。”
秦晗更纳闷了:“那你说什么你看到了?看到了什么?”
“看到你房间的灯光了。”
昨晚张郁青一家三口是在店里住的,小夏天很喜欢店里的瓶瓶罐罐,也喜欢遥南斜街和夜里的萤火虫。
几乎每个月,秦晗和张郁青都带着他来店里住两次。
最近秦晗眼睛不好,总在用缓解疲劳的滴眼液。
昨晚张郁青有个需要熬夜的工作,下楼工作前他叮嘱秦晗,叫她早点睡,不要又点着台灯熬夜看书,很费眼睛。
秦晗当时非常乖地点头说:“好的,那你也不要太晚。”
“嗯,晚安。”
结果夜里一点多,张郁青去杂物间取东西,走上台阶正好看见卧室门缝隙里面的灯光。
他当时没推门,怕吓着秦晗和小夏天。
秦晗抱着儿子举起一只手保证:“我不是故意的,就是那东西时候刚好看见你以前看过的一本旧诗集,翻着翻着时间就过去了。”
“哪本?”
秦晗从枕头底下拿出来,弯着眼睛问他:“里面都是情诗,会不会是你情窦初开时候看的呀?”
真的是好深情的一本诗集,连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都收录在里面,最出名的就是那句“不思量,自难忘”。
“我情窦初开不是只为你么。”张郁青随口就是一句。
秦晗被他说得脸红,把书丢进张郁青怀里。
张郁青看过的书籍太多,眯着眼翻了两页才想起来,是小姑娘不在身边那几年,他随手翻过的这本书。
他问秦晗:“你看完了?”
“没有呀,看了一半,后来太困了就睡了。”
张郁青翻到诗集的最后一页,给秦晗看。
最后一张空白页上面居然是他用寥寥几笔画出来的秦晗侧影,他说:“我只在想你时,才看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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