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建明与林洁相识,是在上海回乡知青们组织的一次聚会。此时刚回上海的江建明,虽重获自由,孑然一身,却还在剪不断,理还乱地纠缠于两地的身份认同。回沪的户口、工作未能落实,在虚无和迷茫中的浑噩中度日,既无法斩断过去的牵绊,又没有现实的未来,成为无业游民,无根浮萍。

林洁有过一段失败而短暂的婚姻,没有孩子,男方是精明能干的商人,却也是个情场老手,精于计算。家里的一切,包括林洁,就像是一件到手的商品,也就失去了追逐的乐趣,可以不管不顾,致力于在外获得更多的青睐。在思想逐渐开放的社会氛围中,正好戏弄于花间醉榻,跟一众生意伙伴、交际花们打得火热。

在一种冷战的状态中,林洁也守着只剩断壁残垣的婚姻,空无一人的房间,只能在男人偶尔想起家中的一件物件,顺带看看既有的一切。回到家中,就是一次战争,一次激烈的争吵过后的,林洁被打了一个耳光,成为最后的一锤定音。两人平静离婚,也正因为没有生育,让这段婚姻也免去了之后的藕断丝连,纠缠不清。

从这段失败的婚姻中解脱出来,亲戚朋友竞相做媒,或许是前车之鉴,林洁进入了一种类似大灾大祸后的冷静时期,在亲戚朋友们的冷言冷语中度过数个春秋。再不嫁都是老姑娘了,要终身守寡,这样的言语,也很容易使人心态失衡。

他的兄长同样是一个返沪知青,不过却比他人幸运得多。在农村泥土地里翻滚了几个年头之后,就找了个父母重病的理由长期留沪,然后在上海的一家国营单位里找了份工作,上山下乡对于他来说,并没有蹉跎岁月的强烈感受,更像是一次短暂的下乡锻炼修行,回到上海,重新回到熟悉的城市,心态平和,人生顺遂。

她陪着知青兄长来到知青联谊会时,原是好奇心驱使。兄长却早有打算,在不显露真实目的前,尽情描绘知青会上的热血澎湃。

“你想想一群经历了这样一段岁月的人,哪个不是经历血色里的青春,血色里的浪漫,经过广阔的天地,深重的苦难锤炼,生命的广度,深度都已不是昨日的样子。”

“不过是你们一帮老男人们互相吹捧罢了。”

“你没有感同身受,这样一段经历,是不可复制的。想一想曾经谁没有青葱岁月,谁不是有志青年,千帆过尽,心态早已大变,这不是简单的忆苦思甜,而是沧桑过后重拾青春与生命真谛。”

“那我要看一看,你们这帮子在广阔天地里走过来的人,都被岁月打磨成了什么样子。”

来到会场,只见各种形色气质不同,精神状态各异的知青拥挤在小小的会客厅里,异常嘈杂和零乱。椅子上端坐的,席地而坐的,喝茶饮酒。有学起新派青年戴蛤蟆镜、穿喇叭裤装束的,也有西装革履的规矩正派,还有绿军装、海魂衫、蝙蝠衫、牛仔裤,不过有一个共同的点,话语永远是讲不完的,说不尽插队落户的辛酸苦楚,情谊,还有这些年走南闯北,历经浮沉。

不过在回忆起知青岁月之时,普遍的伤感与悲切,让整个聚会逐渐陷入的低沉的调子。江建明也在意外间成为了这次集会的焦点。他刚刚从北京的诗会中,莫名地感染了一种乐观主义精神,也是因为刚刚解决了与往事的羁绊,有了不曾有过的潇洒与畅快。顾城的诗、徐迟的诗,表示了一种对苦难的深厚理解,积极向上的理想主义,历经创伤和世间的污浊之后,仍然保持对生活的热情。

江建明在一通慷慨激昂的发言之后,回到自己座位,旁边是林洁兄妹。这些时间,他到北京追随过数个诗人群体,学着写一些诗,表达对过往年代的感悟。

“你是诗人?”

“不是,我只是喜欢。”

“诗有什么用?不能致富,不能改变生活。”

“诗是对生活的理解,诗能改变对生活的态度,增加对生活的热情。”

“我不能理解。”

“那你可以参加我们的诗会,读诗写诗。”

当从苦难时代中走出来青年们,用自身的蓬勃朝气,岁月涵养,爆发了惊人的创造力。这段时间也是中国中西方文化碰撞剧烈的时期,文化自由,诗意纵横,文学作品像雨后春笋一样萌发。诗是文学明珠,诗学狂飚突进,诗人备受崇拜,诗人是女青年们的理想情人。而说到底,林洁不过是一个诗词的门外汉,只是在这种气氛中感染了一种气氛,

作为江建明的故交,看到林洁因此与江建明谈得投机,有意搓合自己的妹妹,让江建明做个顺水人情,送林洁回家。

两个人先过四川路,再到武进路,法国梧桐落英缤纷,两个人走在一起。江建明描述了自己知青生活的一些美好片段,完全省略了那段失败婚姻中令人不堪回首的细节,林洁也被他身上的积极乐观所感染,想去他所在的诗会加深感受。

过了两天,江建明就邀请林洁到江苏路去参加一场文学青年的诗会,几个人一起在弄堂里小酒馆里,探讨起各种主义。从弗洛伊德到庄子再到柏拉图、荷尔德林、北岛、海子,这个世界古今中外,都可以成为谈话中的话题,以显示对世界的关怀,对新时代国家命运的思考。

其实就像现代社会里的时尚,永远是一群人制定了规则,其他人随波逐流,林洁也是被时代潮流卷入,勉强充当一个旁观者。不过两人的关系拉近了,江建明用自己的被美化的故事,让林洁感受到这个人的健谈与思想,经历丰富是她相对单薄的人生时所没有的风景。

不过种关系依然薄弱,江建明等于是个无业青年,她的前夫,婚前的热情与婚后的冷淡就是强烈的反差。

可这样的关系,在双方父母这里,已经被规划好未来蓝图。两者过往的缺憾,却正成了绝好的匹配。很快,诗会本身也成了一种幻影,在市场经济的大浪潮中,被冲了个七零八落。北京的诗人团队解散,上海的诗会更不复存在,北岛远走,海子自杀,顾城也在之后的异国传来死讯,诗词文学界的幻灭感,让江建明的生活热情又一次陷入沉寂。

深受时代嘲弄的江建明向现实低头,暂时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在家人的安排下,到了一家工厂上班。这样,双方父母家人也加大了舆论攻势,终于两者选择了妥协,林洁也在江建明的转变之中看到了现实生活的可能性。两者像在夕阳下的结合,没有轰轰烈烈,回到生活既定的轨道,按照固有程式结婚。

结婚后,就快速从理想主义的云彩中,转入现实主义的泥壤。从插队的困顿与挣扎,四处漂泊流浪,重新熟悉起上海弄堂生活。从乡村的粗砺到城市的浮华,是生活的频繁转换。在追逐的激情之后,回归现实,便越发觉得现实的不堪。

回到上海的弄堂里,生活很快像城市的街道一样被切割成琐碎的一片,旧式的红木马桶、青砖、石库门,夹着两层左右的小洋楼。他穿过小洋楼,回到亭子间,是锅碗瓢盆交响,是市井围绕柴米油盐的争吵不休,一地鸡毛。

对江建明来说,有人洗衣,做饭,安定,是现实生活的蛊惑,可从来没有感受过真正的艰难,上山下乡如此,街巷里亦如此。缺少生活技能,缺少工作技能,他的第一份工作极不顺心,工厂按部就班的生活程序与之前的生活节奏根本就是两种道路。受不了这种生活节奏的江建明很快草草了事,家里的生计不得不依靠林洁那份稳定的会计工作,然后承受邻居的闲言碎语。

不过两人的婚姻还是有了成果,当江诗涵于八九十年代的交汇出生于上海黄浦的小弄堂时,是江建明回到上海的第七个年头。作为是对即将远去的诗歌时代的怀念,江诗涵因此得名。

江诗涵的出生,加剧了婚姻的冲突。在江家父母的要求下,江建明也相继换了几份工作,但每一份工作都不长久,与单位领导之间,不是因为工作上的问题被无情辞退,就是因为观念不同而一怒之下辞职走人。

林洁也很快失去了耐性,“收拾一下你那些不合时宜的自尊心,还以为自己是小资社会精英,可以整天活在幻想里,现实一点。”

“学不来,这么多年了,要学早学会了,”

更让林洁生气的是,没有工作的时间,江建明无所事事,家务无心打理,只有偶尔心情好的时候,照顾一下女儿换尿布,带他到邻居面前逗弄,享受一点暂时的乐趣。

林洁则必须在产后,快速回到国营纺织厂上班。作为财务,每天计算一笔账,却也是极难算的一笔账,纺织厂的工人织的是布,算的是人,个个都是人精,一毛一分的工资钱,算得比财务还精明,不容许出错。不像有些私营单位,工资账目简单明了,员工也不多作计较,可在这里,工资与工龄、岗位联系紧密,一分一厘,都不能有所马虎。

算完了公司的这笔账,家中这笔账更难算。家里的开支,不仅来自于江诗涵的开销,还有她的公公婆婆与江建华一家人的牵扯。围绕着父母偏心、子女孝顺的永恒话题,争吵与计较。可相比于大家庭的热闹,江诗涵就像遗弃在家里的孩子,一忙起来林洁没了身影,江建明只顾着与朋友厮混,爷爷奶奶被另外的天之骄子江文轩缠着讲故事。江诗涵哭了半天,尿布湿透却无人搭理。

对比之间,越发让人心态失衡,江家兄妹三个,都在这里度过了他们的青少年。江美薇早已嫁给军中才俊,江建华,顺利读完大学,走入仕途亦是一路坦途,然后靠着积累,在市区另外购置了房子。搬家时,夫妇俩在江建明前有意无意地炫耀。

“各捏桌子椅子啊,吾通通勿要了,新房子里这些旧东西也不太搭调,侬想要拿过去,大哥也不计较的。”

江建明看着有个实木的茶几要了来,刚要搬,林洁马上过来把手打掉,“这些旧各模子,吾也用勿着,你们要扔扔掉好啦。”

林洁就愈发心理不平衡,“你看你屋里厢几个兄弟姐妹,就是你最没用,我当时不是看中侬屋里厢的权势,我也不好嫁过来的。”

“这好比伐啦,我在插队落户多少辰光,回来上海多少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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