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借这个课本,又费了一番周折。我在高年级同学里没有认识的人,父母也没什么关系,只得再次向于阿姨摇尾乞怜。于阿姨那边没有直接让母亲把书拿过来,而是让我到那个高年级同学的家里上门去拿,说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打好的招呼,让我要珍惜机会。

“我上门,高年级同学有超乎寻常的优越感,牛小波,就你,听说你成绩好,挺牛掰的吗?想借书,先帮我写篇作文行不行,”

我不响,“开玩笑的嘛,别当真。”

然后从书架上把教科书找出来,甩到一边,拿去吧。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傲慢态度,我虽然感觉不爽,也不得不食嗟来之食,忍住一时之气。

课本由于封藏太久,封面已经有些发黄,但翻开里面的内容,大部分仍是新的,唯独留下笔迹的地方,全是各种涂鸦漫画,显然这不是一个优秀的好学生。

高中的课有个规律,由于大量的补课和追赶进度,必须把高三一整年的时间腾出来备考,所以一向是低一年级用高一年级的书,基本都靠借旧教材。等到了开学发教材时,新的反而用不了几天,就得传给下一届的学生。课本就像报纸,过了期就如同一堆废纸。

话毕,课程开始,毫不拖泥带水,雷厉风行的果决。然后,就流水一样地把课文从第一段讲到最后一段,让人想起小学写的记叙文。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数学老师,我姓赵,然后板起脸来,……

“……英语…………”

“……物理…………”

“……化学…………”

“……语文……”让我顿时提起了精神,“…………”谢,人如其姓。

第一天,上午四节课,每节不同,语数外物理化学其中四个老师车轮战,下午两节课同一门课同一老师,后一节自习,再加早读,晚自习。五天正好五门课雨露均沾,极有规律,然后日复一日地轮回。

有规律就意味着千篇一律、一成不变,上课总是一样的,毫无激情,毫无趣味。或许是高中老师都已被残酷的高考石化了心肠,既无法在音乐、思想品德、体育这些旁门左道里借鉴一点不拘常形,又无初中老师的光怪陆离、邪魅狂狷,个个为人师表,像塑像石佛,苦大仇深一般,千年严霜覆盖在脸上,无情肃穆地叫人看了有点绝望。

本来因为缺了一个多礼拜的课,我就很难跟上听课的进度,而似乎为了赶进度,所有老师都快马加鞭,再加上老师那张万古不变的扑克脸,让我厌烦透顶,再加以暑假被掐断的愤懑不平,我心猿意马,神游天外,就是不在课堂之上。

经常是课上了半天,结果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刚从野外拉回来的心更不听管束,上晚自习时,就总是盯着教室后面的时钟,一点点地慢慢转动,然后守自习的老师把目光聚过来,吓的马上又把头转回来,然后没过几分钟,又趁着老师埋头于沉思抑或备课的间隙,又转过头去瞥一下钟,怎么只过去几分钟呢,蜗牛,怎么不能快点走!

经常发呆,半个月前,还是喜不自胜,没过几天,我就悲痛欲绝了,人生为什么如此起落无常呢,我再次深有体会。

等到有时任课老师暂时因为各种原因离开时,人就蠢蠢欲动起来,一些和我一样烦透了的人开始找一切机会聊天,做点小动作,就当是苦中作乐。

我的同桌也是一个干瘦的小个子,由于回来得晚,座位没有安排,全凭自己选择,我才能和他坐在一起。我有些诧异,你个子不高,为什么不坐到前面去,他说,我不喜欢,到前面太憋屈了,整天被老师盯着,浑身不爽,宁可选个后面的位置,舒服自在。

我也一样,让我选,我也不会选前面。两人有些投合。

“喂,你叫什哩名字呃,我叫张超,弓长张,超人的超。”俗不可耐,和自己有得一比,好感倍增。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叫牛小波,牛…呃”竟然想不出好词,就写了张纸给他看,心里的窘意有的惨烈。“哦,晓得哩,就最常用的三个字嘛,蛮好记的。”呵,倒是蛮实诚的,更拉近了心里的距离。

“你是县里各么,我是初中转到这里各,原来在樟溪乡。”

我听他这样坦白,也振声说“我是樟溪乡各,我是初二才转到这里来的,”我们话很投机,从各自童年自由无拘,到对学校教育的不满补课的愤懑,皆不谋而合,顿时有种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

课是和新考上来的乡下学生们一起上的,因为这个县里只有县城才有高中部。乡下高中的高中部在陆陆续续的财政危机、教师资源有限导致的生源流失中彻底沦丧。所有考上高中的学生都被分配到一中和二中。其中极少的优秀学生才能有幸进实验班,人数大概占据班级总数的三分之一。

他们谦恭,拘谨,在下课时也不愿意到走廊上动一动,在他们身上我隐约能看到自己以前的影子。初到县城里读书的人,是不可避免地带有自卑感的,无论是成绩还是相貌乃至交际,往往都相形见绌。乡下的学校因为师资条件所限,有因为管理的相对松散,学生成绩往往要差一个档次。农村的孩子因为生活条件的差异,身材也明显偏矮,皮肤粗糙且黑。再加上对环境的陌生,很难快速适应这里的学习和生活。看到他们的样子,不由生出亲切,但也滋生出一种先行者的优越感。

课越跟不上进度,我就越躁动不安。上课时间变成牢狱中生活,听得心不在焉,一走神就再也听不下去了。班里的足球赛却仍然有进行的空间,由于是补课,禁体令在这个时候是不生效的,非常难得的机会。

我开始浮想联翩,尤其到下午最后一节课,心思已经远离了课堂。久已压抑的足球细胞在这一刻苏醒,班里的同学大多是原来初中实验班的班底,足球一脉相承,又正好男同学中不乏足球爱好者,脚痒的人自告奋勇地大喊,课后踢球么,去,那还能不去吗,群起响应。

我就想自己课后该怎样运用新学的技术动作,比如最近小罗那招神龙摆尾,人脑中就构建了一个足球世界杯,课堂上的事就一概不知道了。下完课就在操场上疯狂消耗积攒的精力的怨气,累得筋疲力尽,每次回去先挨父亲一顿臭骂,好在还是在补课期,他也没有太苛责,抢完饭,洗了澡,就跑回学校去上晚自习。

晚自习无聊至极,有机会就找张超聊天,聊天的时间过得飞快,一溜烟没了,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密切。

夏日炎炎,知了的聒噪响彻校园,浑浑噩噩,在近乎煎熬中度过一个月的补课时间后,竟然还有月考。我又一次遭遇五雷轰顶的灭顶之灾,呆若木鸡,魂飞魄散,不得不利用最后的几天时间恶补,但效果终究是不尽人意,整个班级,我考了倒数前几名。我刻意隐瞒了考试成绩,我知道一旦这个信息透露给他,对我将有怎样的惩罚。

父亲问我,“补了一个多月课,有考试莫,”

我说,“还没有,因为来了好多乡下学生,起点不一样,暂时不考。”算是蒙混过关。

高中也正式到来了。开学那天,我对父亲说我要一个人去开学,父亲却呵斥道“你去?把钱丢了怎么办呢!”于是我仍就像只狗一样跟他到学校。

到了学校,父亲穿着又脏又破的工作服,在一群西装革履之间,很是扎眼。我有些感觉面子上挂不住。谁知,当听到要交一百多的补课费时,他恼了,“怎么要收这么多补课费呢,你们学校吃得什么冤枉钱,就晓得欺负老百姓,不交了。”我弱弱地插了一句,大家都交了啊,你晓得什哩,与老师不顾颜面似的争吵起来。一顿扯皮之后,很不情愿地交了钱。这件事情下来,让我感觉颜面扫地,对父亲的憎恨更加生长茂盛。

开学也有个短暂的军训,军训的时间像女生的裙子,是越来越短了。上届还有九天,这届就短成七天。班主任口里传达了三个理由:一,凡事要以学习为本,为了领先二中,必须加倍努力,减短是必要的。二,军训的时间太长,累坏了怎么办,要缩短。三,今年天气炎热,要防止意外,更要减短。个个一本正经,堂而皇之,体现出博大人文关怀。可大部分人都从中听出弦外之音,学校经费有限,为节省用于教官的开支,而更多地致力于学校饭桌上的友谊,故而缩短军训时间,利于学校建设。但一批人联想到以前的师兄师姐们操场上抛头皮,洒热汗的惨烈场景,“还好又缩短了,要不得晒死!”一片死里逃生的庆幸。

可万幸中的不幸是,今年的天气像是比窦娥还冤,这该死的太阳一刻不停地悬在头顶,地面上热气腾腾,远看则热浪滚滚,阳光下都能扒了人一层皮。温度就直直地奔着四十去了,也不管这夏己逝,秋天都过了许久。至于农村里的旱情,也是这天气的杰作。本来往年操场摆满了队伍,今年却都横七竖八地钻到学校的各个角落,偌大的操场空无一人,体现出趋利避害的精神品质。即便如此,队伍里还是时有晕倒的学生,学校临时找来的医师都手忙脚乱,一些滥竽充数者,本来是准备过来混一混,拿福利的人一下子出尽洋相。事到临头才发现,不仅物资准备不足,人手也因为能力问题告急,差点没让几个女生背过气去,吓到冷汗直冒,

暗地里恐怕开始咒怨起为什么要在这种鬼天气,淌这趟浑水。

为了体现出精英班的模范带头作用,我们还是与众不同。教官的职位都高于其它班,多了好几颗星星。严厉远胜其他教官,其他人休息,我们还要操练。军姿要比别人站得好、站得久,踢正步要更标准,就连拉歌都应该拉得比别人更有气势。我和张超,或许还有大半同学,都不知道在背地里重复了多少句国骂。军训的苦并没有比夏天水稻收割更甚,我有经历,所以能够承受,但还是在重复了几天后越来越没有了劲头。

其实,我们一群男生担心的不是炎热,而是怕练累了,连踢球的力气都没有了,结果正应验了,即使拼命地躲懒,节省体能,把足球放在教室一角,想等军训一结束,就接着足球赛,可没两天,就无法坚持。

在逐渐到达极限,所有人都开始哭爹喊娘之时,军训终于结束,谢天谢地,才七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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