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岸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黄沙滩,沙陷马蹄,走得十分艰难。此时,正是炎夏初至,热气蒸人,沙滩上既没有水,连个歇凉的大树也没有。
登上北岸河堤,唿地一阵凉风吹来,裕隆帝刚说了句“好凉快!”便听西边远远传来一声雷响。
“雨要来了!”李卫在马上手搭凉棚向西了望,说道:“咱们得快走,今晚住西陵寺,还有六十里地呢!”说话间,又炸起一声响雷,大风卷起一股黄沙,闷热得浑身大汗淋漓的侍卫们齐声叫好。
裕隆帝向西看时,黑沉沉的乌云已由西向东推拥过来,不一会便遮了半个天,裕隆帝笑道:“李卫何必慌张?烟蓑雨笠卷单行,此中意趣君可知否?”
说话间又是一声惊雷,好似就在头顶炸落,接着,噼哩啪啦落下玉米大小的冰雹。
裕隆帝还没回过神来,脸上已被砸着几粒,打得生疼,傅恒一边飞身下马,瞪着眼骂侍卫:“混帐东西!还不快护着皇上?”早有两个侍卫猛扑过去,一人搂腰,一人拽腿,不由分说将裕隆帝拖下马来。裕隆帝下了马便往马肚下边钻,却被李卫一把扯住。
“皇上使不得!”李卫急急说道:“马若被砸惊,妁起蹶子怎么办?”眼见冰雹越下越猛,大的已有核桃大小,李卫大喝一声:“都把靴子脱下来顶在头上!”傅恒此时也顾不得贵人体面,学着众人连撕带扯拉下靴子顶在头上。
裕隆帝盘腿坐在沙地上。三四个侍卫赶忙围过来,将裕隆帝遮得密不透风。
惊魂初定,乾隆笑道:“冠履倒置的办法还真行,今儿李卫反经从权作了好事,把叫化子手段都使上了——李卫,你退一边去,有他们够使的了。”话音未落,不知哪匹马被砸得狂嘶一声,顿时一群马哀鸣狂跳,在雨地里跑得无影无踪。
雹子下了一阵就过去了。但雨却没有住的意思,浑身透湿的人们被风一吹,透心刺骨地冷。
裕隆帝冻得嘴唇乌青,傅恒一边命人去搜寻马匹,一边对裕隆帝说道:“皇上,咱们得走路,不然会冻病的。这都怪臣虑事不周……”
裕隆帝不等他说完,一摆手向北行去,见李卫追了上来,便笑道:“人人冻得面如上色,怎么你这病夫倒象不相干似的?”李卫笑道:“下雹子那阵,臣顶着靴子,脚就没停过步。皇上这阵得加快步子,出了汗就不相干了。”
裕隆帝却已经走不动了,大约因热身子在雨地里浸得太久,四肢僵硬,活动不开。
他极力跋涉着,五脏六腑翻滚冲腾,汗却始终没有出来。走在他身边的傅恒见他脸色不好,便凑近了问道:“皇上,您身上不快么?”
裕隆帝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咬着牙,勉强地向前走,踉跄一步,摔倒在地。刘统勋和几个侍卫惊呼一声,围了上来。
“皇上!”
李卫等三人见裕隆帝双目紧闭,咬着牙关昏迷不醒,顿时慌了神。李卫出了一身冷汗,脸色苍白,略一沉吟,咬牙道:“快找避雨地方——飞马通知前站,叫郎中!祛寒、祛风、祛热、祛毒的药只管抓来!”傅恒急道:“那边有一座庄子,你们去!我去通知西陵寺!”说罢,翻身上马,下死劲朝马屁股上猛加一鞭,那马长嘶一声狂奔而去。
刘统勋伏下身子背起裕隆帝,李卫和几个侍卫紧随右侧,高一脚低一脚沿着玉米地埂子透迄向村里走去。
村口有一座庙,山门院墙都已倒塌,正门上有一块破匾,写着“镇河庙”三个大字。
众人七手八脚把裕隆帝撮弄到神台前,用儿个茶叶篓子搭了一张床,手忙脚乱地将裕隆帝放了上去。刘统勋命人扳下神龛前的木栅,点火取暖。
那火招子被打湿了,哪里点得着。李卫用手拨弄了一下香灰,见还有几星未燃尽的香头,忙从茶叶篓里取出一捧茶叶,放在香头上,一边轻轻吹,一边说:“把神幔取下来引火。”
“去两个人,打问这是什么地方,村里有医生或生药铺没有?”刘统勋见众人都看李卫动作,生气地瞪着眼道:“这是什么时候,还敢卖呆!”李卫小心翼翼地侍候那火,终于在裕隆帝的身边燃起了一堆篝火,刚从雨地里进来的人们得了这暖气,顿时觉得十分舒服。
李卫看裕隆帝脸色,已略带红润,乍着胆子掐了人中。
裕隆帝身子一颤,双眸微开。乾隆嘴唇翁动了一下,李卫忙凑到耳边,却听对方道:“朕马搭子里有……活络紫金丹,取来……”
李卫轻声说道:“皇上,这事臣不敢从命。用药要听从郎中,已经派人请去了。您这阵子比方才好多了,不妨事的。”他顿了一下又道:“看您这身子骨,无论如何走不得了。依奴才见识,先找一户人家歇一下,等病好了再走不迟。”
“好吧。”裕隆帝点了点头。
用了一袋烟工夫,李卫和刘统勋找到了一座三进三出大院,虽然旧些,却是卧砖到顶的青堂瓦舍,四邻不靠也便于设防。
刘统勋便前去敲门,手叩辅首御环,叮当半日,那门“呀”地一声开了,刘统勋见开门的竟是昨夜在姚家老店避债的女孩,不禁惊讶地说道:“呀,是你?”
“我怎么了?”那少女被他说得一怔,手把门框说道:“我不认得你呀!”刘统勋便将昨晚见到的情形说了,又道:“你被你十七爷逼回村子,他还不就为的那几十两银子?留我家大爷住了几日,病好了就走,你那点债,实在是小意思。”
女孩听了没言语,转身进去,一会儿又出来,说道:“这院空房间是有,多少人也能住下。只是就我们娘两个,恐怕不方便。”
刘统勋怔了一下,想起李卫的妻子翠儿已先去了西陵寺,便笑道:“不妨事的,我们是正经生意人。要不是大爷病了,也不敢打扰。还有个女眷也一起过来,侍候病人,岂不方便?”那女孩又进去说了,出来道:“既有病人,哪里不是行善处?你们住进来吧。”
刘、李二人这才踅回庙里,回了裕隆帝的话,李卫又命人去接翠儿。
裕隆帝在王家大院西院住下,天色已麻黑上来。
众人这时早已饥肠辘辘,但裕隆帝病着,谁也不敢言声。
李卫、刘统勋忙上忙下,忙得象走马灯似的,直到大夫请来,才松了一口气。
那郎中五十上下年纪,甚是老诚。二人领着郎中进来,给裕隆帝诊脉,他此时已是沉沉睡去,看去甚是安帖,只身上烧得象火炭儿似的,脸色绯红,呼吸也粗重不匀。
“先生这病,”老医生松开了手,拈须缓缓说道,“据脉象看,寸缓而滞,尺数而滑,五脏骤受寒热侵袭,两毒攻脾。脾主土,土伤而金盛——”他摇头晃脑地还要往下说,翠儿一掀帘子进来,笑道:“老先生,你是在和我们背药书吧,你只说这病相干不相干,怎么用药就是了!”老大夫道:“断然无碍,一剂发表药,出一身痛汗,就会好的……不过要好好调理,照应。不然,落下病根,对景时就容易犯。”说着来到外间,因见傅恒满地摆的尽是药包,已拆开包在地上平摊着。
老先生倒一怔,傅恒忙解说道:“忙中无计,各种药都抓了一些来备用。您瞧还缺什么,我叫他们再去抓。”老大夫不禁一笑,至案前援笔写道:
柴胡(酒炒)三钱,知母二钱,沙参五分,闽蒌五钱,王不留行二钱,车前三钱,甘草二钱,川椒一钱,急火煎,投大枣数枚葱胡三茎为引
傅恒看了说道:“柴胡提升的,无碍么?”老先生道:“酒炒过的柴胡主发散,不妨的。”
傅恒又对大夫说道:“大夫不必回去了,我们这主子身子是要紧的,你得随时在此照料照料——哦,放心,府上我已派人去关照了,酬金一定从丰。”正想派人给医生备饭,才想起自己这一群人都没吃,便道:“翠儿,你过去问问房东,炊具锅灶能不能借用一下,今晚只能煮点米粥,将就一下了。”早有侍卫带了医生住到别处去。
翠儿见李卫从里头出来,埋怨道:“你们侍候得好!主子到如今一口汤水也没进!你病时我是这样服侍你么?男人们都出去,我和这院的母女俩过来侍候。”说着迈着大脚片子腾腾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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