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关霖沉默了许久,才低声答道,“我不想拖累你。”

“你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路域和他关系再好,毕竟也是恶魔。

等他养好伤,确定父母当年的死因,下一步就是回到教廷,去面对自己十几年来一直沉默以对的种种惊涛骇浪了。

那些海面下涌动的黑影,总有该露出真容的那一刻,旧派丑恶的嘴脸也要靠他层层剥下。

但这种时候,路域不可能在他身旁。

先不说他作为恶魔身份暴露的问题,只是身在教堂,路域的身体就会受到光明元素的压制。更何况,教皇城的教廷总部,是留着一缕光明神神识的。

任何进入教廷总部的恶魔,都会被这缕神识识别而出,就地抹杀。

而且路域又有什么理由,一直这么无怨无悔地帮他呢。

他用缓慢而艰涩的词句,几乎是一两个字一顿地诉说着自己的思虑,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将自己的所有想法不予保留地向一个人倾诉,所以字字斟酌,忐忑小心。

那张冷漠理智的躯壳之下,其实一直都有一个缺失安全感、却一直默默忍受不安的小孩子,一如路域在幻境里遇见的那样。

关霖说完后,有些犹豫地看向对面的身影,怕自己话说得太直白了些,伤了路域的心。

却见那人笑得比平时还要开心,带着一抹狡黠:

“殿下,你怎么知道我进教堂会难受的?”

关霖顿时僵住。

那张白皙的脸有点发烫,路域的视线不会因黑暗而受阻,所以清晰地看见了圣子殿下耳根的一抹薄红。

他忍不住心里发软,低低笑道:“殿下,你先前说你在幻境中,只有夜晚睡觉时才会想起白天的事情……”

“是真的吗?”

还是说,其实关霖一直能看见,只是控制不了自己呢?

以及……最后那个恳求他离开的眼神。

那让他离开的、带着浓烈情绪的目光,究竟来自于当年的小殿下,还是眼前的圣子殿下?

“……”

关霖把身体侧了过去,背对着路域,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努力,才堪堪憋出来几个字:

“到点了,该睡觉了……晚安。”

路域想起那个幻境里的小小身影,觉得这句话有些似曾相识。

他扬起唇角,用关霖能够清晰听到的音量,一字一顿:

“殿下,我不会走的,以我的灵魂发誓。”

“晚安。”

-

次日,魔药师打量着眼前带着轻微黑眼圈的关霖和精神奕奕的路域,最后皱着眉对路域说:

“年轻人要懂得节制。”

关霖没听懂,睡眠不足让他的情绪比平时更易外露,蹙了蹙眉:“什么节制?”

“下次一定。”路域脸不红心不跳地骚了一句。

关霖:“?”

下次?

所幸这个话题没有延续下去,魔药师将树脂吊坠重新拿了出来,吊坠已经被切除了小半,里面的蓝色碎片也少了一块。

而魔药师的神色十分严肃:“如果我没猜错,这是曼珠花碎片。”

路域皱起眉让系统搜索了一下,确定原主的记忆留存里并没有这玩意儿的线索,他又看向关霖,对方也是丝毫不知。

“你们不知道,也是正常的,”魔药师解释道,“这种植物本应早就灭绝了,人类自从发明了能根除曼珠花的药水,它的数量就大量削减,再加上它本身繁殖能力并不强,生存环境也苛刻,已经近千年没出现过了。

“而且为了防止有恶意投靠恶魔、养殖这种花的人存在,曼珠花相关的典籍基本都被焚毁了,除了我这种专门研究药草的,肯定已经没几个人能认得出来了。

“这种植物在花瓣未曾脱落时,植株都是跟普通野花一样的柔软质地,但一旦脱离植株,就会变成晶石一样的硬态。而这种花的作用……知道猫薄荷吗?脱落的曼珠花花瓣对于低级恶魔而言,就像是猫薄荷对猫,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恶魔的血统越纯粹,受到的影响就越小,但往往人类被袭击的恶性事件都是低级恶魔引起的。所以人类不择手段地让它灭绝了,我活到如今,也没见过一朵活的曼珠花。”

“唯一一次亲眼看见,也就是你们给我的这些。但我以一个魔药师的尊严发誓,我绝不会看走眼。”

魔药师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有关曼珠花的事情,但关霖只觉得自己什么也听不下去了。

教廷已经存在了上千年,而当年带领人类对抗恶魔、让曼珠花灭绝的,毫无疑问是教廷。

那么如果曼珠花有任何留存下来的部分,也只能是在教廷之中。

当年他父母蹊跷的死亡,难道真的是教皇……

“哦,对了,”魔药师又像是想起什么,道,“我翻了古书,上面说在几百年前,人类还在努力跟野外恶魔对抗的时候,教廷有这么一个传统。教皇冠冕上最大的那颗宝石,必须由曼珠花形成的晶石制成,代表教皇会为保护人类、对抗恶魔身先士卒……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事儿了。”

关霖内心唯一的一丝侥幸也无影无踪了。

片刻后,他有些沙哑地开口:

“……还在。”

这些年来,他几乎每个月都会见到教皇,自然也无数次地站在教皇面前,清楚地看见过那顶冠冕。

最中央那颗宝石,是一尘不染的蓝色。

教皇还曾笑着对他说,那颗宝石的颜色,像是他的眼睛。

他忍不住想起这些年,教皇每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那道圣洁的身影,总是带着淡淡的怜爱与笑意,手指轻柔地拍拍他的头,告诉他,你做得很好。

关霖的眼前一阵发黑,即使这个猜想早已在脑海里出现过,可远不如亲自面对时给他的冲击力大。

他开始也怀疑教皇,但那些苛刻之余的温柔,每一次抚摸他的发顶,跟他讨论书中内容时的认真,向他人提起他时的赞许与骄傲……

他曾怀疑过,但也是真的将他当做自己的老师,当做父兄那般一直敬爱着的存在。

他甚一度觉得,教皇不曾偏向过新派或旧派,是真的公正无私。

可现在想来,教皇若是真的公正,又怎么会因为卡罗德一句告状,就让莉莉娅离开呢?

又怎么会在自己失踪一个多月,还不曾表过任何态,甚至任由旧派发酵着“圣子叛逃”的谣言呢?

他到底是教廷圣子,教皇选中的继承人,还是一个自始至终都被利用着,用来给教皇之子铺路的棋子?

路域立马发现了他的不对,按住他的肩:“殿下,殿下?”

关霖的双手都在抖,唇毫无血色。此刻他才后知后觉,这么多年来,他竟然一直被杀亲仇人利用着,还鞠躬尽瘁,劳心卖命。

“……关霖!”

那一声大喊终于将关霖的神魂唤回了身体,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满脸关怀的路域,猝不及防,落下一滴泪来。

“路域。”

他轻声开口,声音嘶哑:

“我做错了吗?”

这么多年的坚持努力,这么多年的深深信任。

他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吗

路域抬手将那滴泪水拭去,抬手按住了他的后颈,让关霖的额头与自己相抵。

“没有,殿下,”路域轻声道,“你什么都没有错。”

从始至终,错的都是那个衣冠禽兽的王八教皇。

而不是他的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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