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客舍内人声渐息。只王三娘的屋中还亮着灯。

“你这是要挂在我身上直到天亮吗?”郑瑞拢着王三娘,无奈又好笑。

“你给我看看伤势,我就放开你!”王三娘坚持道,白日里看到郑瑞手上的伤痕,她便记挂到了现在。

“看可以,不许哭鼻子!”郑瑞妥协道。

“嗯嗯!”

郑瑞晒黑了很多,原本白皙的肌肤,如今成了古铜色。王三娘抚摸着他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痕,有一些恢复的只剩下了浅浅的印迹,有一些严重的则留下了一条条可怖的疤痕。

王三娘强忍着泪意,问道:“陈昭说,你那日被吐蕃兵的长枪刺穿了身子……伤口在何处,可好全了?”

郑瑞指了指腰侧,那里有一条长长的疤。

“傻瓜!”郑瑞刮了刮王三娘的翘鼻,“若我被长枪刺穿了,哪里还有命来见你?”

他转身轻轻抱住她,说起了自己这三年的经历。

“那一枪我避开了,倒是那吐蕃兵被我取了性命。当时,吐蕃大军撵着我们,必须有人留下断后。我留下,是因为我早想好了脱身的办法。我的水性你是知道的,待我杀了那贼兵后便立刻翻身跳进了河里,准备游到对岸去,不成想,被追兵的箭射中了腿。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个牧民救了。”

郑瑞尽量避重就轻,简化了那段经历,可即便是寥寥数语,王三娘也听出了其中的凶险。但凡他运气差点,便真的只能与她阴阳两隔了。

“你可知那牧民为何没有将我交出去?”郑瑞轻拍着王三娘的背,抚慰着她的不安,“却要多谢一个人,那人还与文成公主有些渊源呢!”

“哦,文成公主不是在十几年前去世了吗?”

“公主去世了,她带去的巧匠名医却还在。”郑瑞道,“他叫韩念唐,师从汉医韩信杭,四五岁时便与师父一起随公主入吐蕃。我的伤,便是他治好的。若非韩医生有恩于那牧民,又时常来义诊,让我遇到了他,否则,我便是侥幸活下,也无法全须全尾的回来,更别妄想什么建功立业了!”

“后来呢?”

“噶尔钦陵驻扎吐谷浑,封锁边境,我回不去。索性随韩医生去了逻些城,以弟子的名义住下养伤。”想起那时的日子,郑瑞充满了感恩,“那里本就苦寒,他们都过得很辛苦。文成公主去世后,他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韩医生有医术傍身,方能得些重视。想来,当年公主在那里也并不如表面那般风光。”

王三娘动容,“牺牲了公主的一生又如何,为他们带去了巧匠名医又如何,他们这些西戎贼子,根本不懂感恩,一旦势大,便本性毕露,哪管什么姻亲盟约!权势面前无亲情,何况是两国之间争地盘,哪是一次和亲能一劳永逸的!”

“的确,若非当年琅琊郡公牛进达率军击败吐蕃,松赞干布惧怕大唐追究其进犯之举,这才俯首求娶。可惜了公主,也可惜了韩医生他们,一生漂泊异乡,无法归家。”郑瑞颇为感慨,“此番我得韩医生相助,混入赞普狩猎的队伍,才得以脱身回来。本想带他一起回返,他却摇头说,‘自小长在吐蕃,早已不习惯大唐生活,回不去了!’”

哪里只是生活不习惯,几十年别离,家乡亲友还不知留存几何,这其中又能有多少人还记得他呢?回来,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王三娘也陪着感慨了一番。

“吐蕃赞普狩猎,与你脱身回返何干,难不成他来咱们大周打得猎?”王三娘心生疑惑,“我听说,是你将噶尔钦陵自杀的消息带回来的,莫非这其中还有你的手笔?”

她一下子问到了点上,没让郑瑞含糊过去。

“娘子聪慧!”郑瑞解释道,“我打听到,如今的吐蕃赞普杜松芒波杰与噶尔家族矛盾重重。噶尔钦陵的父亲禄东赞与长兄赞聂多布轮流为相,把持朝政长达七十余年。如今噶尔家族手中的权柄又交到了噶尔钦陵手中。上一任赞普三十五岁去世前都未能亲政,只留下了遗腹子杜松芒波杰,而他,直到十岁那年,才现身人前,坐上赞普之位,此间艰辛无人知,但不难猜想。”

“一个忍辱负重二十余年,又急于掌权的年轻君主,怎可能容忍一个敢染指继承权又功高盖主的权臣世家?何况,吐蕃贵胄中,不满噶尔家族的大有人在。我观时机已然成熟,赞普也早早备好了屠刀。于是,我便顺水推舟,给想要上位的贵胄想了一个取代噶尔家族的好主意。”

“鼓动赞普,借狩猎之名,杀噶尔钦陵?”

“没错。赞普率亲信入吐谷浑,捕杀噶尔钦陵党羽两千余。不过,噶尔钦陵的确是自杀的。”

“他不是手握重兵吗,东山再起还不容易,为何要自杀?”

“因为绝望。”郑瑞道,“噶尔钦陵是想反击,但除了那些党羽,麾下兵卒皆投降了赞普。吐蕃与我大周不同,他们信仰苯教,深信赞普是天神之子,他们的每支军队都有巫祝随行,深信巫祝咒语可以让他们战无不胜,而巫祝们哪里打得过天神之子?”

王三娘听得叹为观止。

“噶尔钦陵是清醒的,他怎会相信一个自小受他们掌控的小儿会是什么天神,只是他再清醒也无法唤醒其他人。只能带着残兵东逃。我便一路追着他们回了大周,顺道知会了鄯州都督。噶尔钦陵在湟中县被我们围住。他不愿投降,便自刎了。”

“倒是有点骨气。”

“他不一定忠于赞普,但始终忠于吐蕃,即便知道赞普对他动了杀心,也依然没停下替吐蕃开疆拓土。”

“你倒是没闲着,都满身是伤了,还敢冒着风险谋划这些!”王三娘想狠狠锤他,可看着他这身伤痕,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郑瑞握住她的手,亲了亲她愠怒的脸,轻描淡写道:“我随韩医生学了不少医术呢,总该上手试试,谁能想到,韩医生医术了得,请他的都是吐蕃贵族,我也就随便打听了一下,顺便交了些朋友,出了点主意罢了。”

“哼,就会哄我!你又如何来了凉州?这边的战况这么快便传到鄯州了?”

郑瑞摇头,“噶尔钦陵谋划的仔细,鄯州并不知凉州情况。是我审问俘虏时,才得知噶尔钦陵留了这一手。我想,既然是要挣军功,那不妨多挣些,没想到歪打正着,赶巧了!”

“你说得轻巧!若是你来的不是时候,单枪匹马的,你打算被吐蕃人当箭靶子吗?!”王三娘这下真得怒了,也不管他受没受伤,狠狠捶了他一拳,气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不让我做寡妇,不让自己身陷险境,可你干得哪件事是在惜命?!”

郑瑞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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