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傩低着头,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看见他眼中的愤恨。

他清楚地感觉到了楼兰国主对他的不屑,但他并不为此觉得屈辱,他的确就是一个被迦婪若殿下捡回来的最下等的小奴隶,他知道,除了殿下,没人真心看得起他,他们都在背后诅咒着自己卑贱的血统。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不在乎别人,他只在乎殿下。

想起殿下身上的寒疾究竟是怎么得来的,阿傩就忍不住去恨,眼前这些人,全都是罪魁祸首!包括那个假模假式的佛子徒!

国主也并不是真心想把迦婪若救回来,他只是因为想要一个能帮他把“东猎计划”进行下去的统帅,重型投石机和火药的配方只有殿下知道,他们想要吞下大燕这样的庞然大物,就必须要借助这些东西。

他从来没有把殿下当做过自己的儿子。

阿傩记得迦婪若的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那个美艳的女人在遭到王后非人的折磨之后并没有一蹶不振,佛寺这么神圣的地方,本来不应该被任何权势沾染,手段在这里应该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阿傩甚至得感谢那个佛寺里潜藏的肮脏,她很快成了佛寺里最受长老“恩赐”的女奴,她满足着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丑陋的欲望,拼尽全力给迦婪若争取了一线生机,让他没有在一开始就像普通的僧奴那样,死于棍棒之下。

也让他免于成为血祭的祭品。

从大燕远渡过来的僧侣第一次接触到弥苯教的时候,被恶心得吐了出来。

他们根本没办法想象,为什么这么野蛮血腥的东西会被人供奉为正统?还能吸引那么多人信奉,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割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血祭是弥苯教很重要的祭礼,他们需要给佛众献上一个宽大的血池。

血从哪里来呢?

僧奴在佛寺的磨砺下长到十岁,那就意味着他是个成熟的祭品了,佛子徒亲自动手,用锋利的银刀割开僧奴的脖颈,再用香油浸润的麻布将僧奴倒吊在血池之上,直到他那巨大的伤口再也流不出一滴血。

佛子徒就在这个时候面带慈悲地把僧奴干瘪的尸体从倒挂的雕刻莲花的檀香木上取下来,像精确的仪器一般划开他的肚腹,将他身体里的其他“祭品”一件件取出来,放在细腻的白瓷盘上供奉在佛众的画像前。

可惜迦婪若一天一天长大,他被刻意隐藏的身份也快要藏不住了,他的母亲除了保护他的性命之外,还为他筹谋了一部分民间的势力。

女奴是很聪明的,迦婪若继承了她的智慧,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女奴知道自己保护不了他多久,她想把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地教给他,因为迦婪若要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几乎不可战胜的敌人,迦婪若没有辜负她的期待,他学东西很快。

阿傩记得,殿下的母亲是很温柔的,哪怕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们母子一个月只能见一面,她也没有过多地责骂殿下,只是再三强调他一定要活下去。

在东窗事发那一天,女奴最后一次温柔地亲吻了迦婪若的额头,王后已经查到了底下人竟然阳奉阴违了那么多年,楼兰国主甚至已经知道了迦婪若的存在。

迦婪若是在那一天突然出名的,佛寺讲经,周边的楼兰人都过来听,女奴用了个简单的戏法,将自己的性命化成了神迹。

从那一天开始,殿下就更加不爱说话了,阿傩缩在迦婪若身后,咬着嘴唇小声地哭,成就这场神迹的,是女奴的血。

哈里尔再次激烈地咳嗽起来,阿傩从回忆中惊醒,眼神中仇恨的光怎么也掩盖不过去,他甚至就想这样趁着他没有防备,一刀捅烂他的心脏。

要是殿下真地因为寒疾醒不过来,他一定要杀掉这个虚伪的人!

仅仅因为天谛听那一句似是而非的谶语,迦婪若在被认回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厚实的衣物,楼兰国主赏赐给他的,永远只有精美但冰凉的绸布。

他甚至不能穿鞋。

身后的床榻静悄悄的,上面睡着的人现在仍然紧闭着双眼,但他身上仍然只盖了一件单薄的毛毯,阿傩觉得自己忍耐得浑身都在颤抖,他的眼中涌上血色。

“国,国主,”现在离哈里尔最近的那个医官看见那张皱纹横生的脸上不耐烦的神色越来越浓,连忙抖着嗓子开口,“如果,如果有药人,我们的方子真的没有问题,但是就是没药引,有了药人血,殿下一定能够清醒过来。”

哈里尔的脸看上去更阴沉了,他微微俯过身,阴冷地问道:“其索,你是本王最信任的医官,应该知道那个药人已经逃走好多年了,之后炮制的每一个药人都死了,他们根本挨不过那些毒虫的噬咬,你现在要药人血,去哪里找?若不是你们看守不严,那个药人又怎么能逃走,你还有脸问我要药人血?!”

医官顿时匍匐在地,额头压在交叠的手掌上,他颤声道:“现在炮制也来得及,只是功效没有那么好,我只用将百草汁和五毒虫灌进那人的肚子里就可以,哪怕熬不住,他的血也是可以用的。”

哈里尔眯起了眼,他心中的怒火再次往上跳,却不得不被他压下去。

没有了药人血,所以他这些年才会衰老得这么快,还一直生病,这个卑贱的医官,有这样的方法,之前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他是不是希望自己早点死?

感觉到敲打着自己背部的那两只手又停了,哈里尔恶毒地想着,那就用后面这个奴隶吧,他之前就觉得是因为送给佛众的祭品被克扣了才会这样,现在还回去,应该就能得到宽恕吧。

“阿傩,迦婪若对你那么好,你愿不愿意成为他的药人,救他的性命。”

阿傩脸色一白,如果自己的血能救殿下他当然愿意,可是要是没有用,他再死了,谁为殿下报仇呢?

哈里尔不耐烦了,对着卫兵挥了挥手,床榻上多日未醒的人却突然强撑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的脸色十分苍白,连金色的发丝似乎都隐隐发白了,他盯着哈里尔,突然明艳地笑开了,“父亲,你是想要抢走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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