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不语看了眼林洛希的手,继续道:“但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件事的受害者是你,你想要一个怎样的处理结果,我们就为你要到一个怎样的处理结果。”
说话时,他语速低缓,语气平静。
但那份“护犊子”的心切,都在里面了。
林洛希看着坐在对面的陈不语,莫名地,心中涌起一阵酸涩。
今年,陈不语刚好年满五十周岁,因个人风格鲜明、叙事详实、视角多样,执导的纪录片多次斩获国内外大奖。
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来他的团队,甚至不计报酬,只为能在自己的简历上,或者,往更大一步说,在自己的人生履历上,能有一段与他共事的时光。
陈不语。
这是个写在简历上便能切实转化成offer入场券的一个名字。
也是林洛希仰望的一个名字。
此刻,林洛希看着他,满脑子都是今早在地铁上忆起的那段话:“医院不同于其他场所,这里直面的是生死,你们会因生命的脆弱落泪,也会因生命的坚强落泪。会看到这个世界上情比金坚的情义,也会看到剧本都预设不出的荒诞现实。”
这话是陈不语说的,不假。
但实际上,这话真正的重点,却是在后面。
“但是,拍摄纪录片要学会的第一课,就是要把你们记录者的身份放得客观。”
“要切记,你们是记录者,不是医疗行为的影响者,更不是审判者。”
毫无疑问,林洛希今天的冲动,已然犯了行业大忌。
所以,纵然陈不语没有追究,甚至语气间连一丝轻责都难寻,但她还是觉得喉咙发紧。
陈不语窥见她心思,直接问:“怎么了?”
“您......”她也不拐弯,“不批评我吗?”
“批评什么?”话音刚落,陈不语忽然有些知味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觉得自己不专业?犯了大忌?”他轻笑一声,笑里却无任何轻蔑之意,“林洛希,这片子当初招人,多少科班出身的简历都被我筛过去了,我选择你,自然是因为你身上有胜于别人的地方。”
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林洛希有些讶然,抬起的眸光如温凉月夜,有一种至深又剔透的灵性。
“所以,大胆一点儿。”
陈不语从座位上站起来,目光由上至下地看着她,说出的话却无任何居高临下的姿态,“不用瞻前顾后,也不用畏首畏尾,你是我亲自挑中的人,我心里有数。”
你是我亲自挑中的人,我心里有数。
寥寥几个字,却重若千钧。
林洛希飘在半空的心,也在这份扎实的信任里,稳步回落。
“给你放几天假,好好养伤。”叮嘱完,陈不语才转身往外走。
林洛希却在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叫住他:“陈导,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问。”他应着,脚步却没停下。
“您当初,为什么要放弃拍电影,改来拍纪录片?”
刚才没停下的脚步,在此刻,倏地停下。
周遭空气,仿佛也跟着,往下坠了几许。
陈不语目光一滞,不答反问:“想知道答案?”
林洛希看着他的背影,很真诚地“嗯”了声。
陈不语依然没转身,看着面前那扇门,轻轻笑了,回道:
“拍完这部纪录片,我就告诉你。”
-
揣着个引人遐想的回答,林洛希慢慢从刚才那场意外的心悸中走出。
走廊上,姜铮正倚着墙等她。
林洛希问:“陆医生呢?”
姜铮:“他刚才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哦。”闷闷的一声,掺了点儿失落的意味。
“你是要回学校吗?”姜铮走上前,“我送你。”
“你送什么送?”林洛希笑着婉拒他的好意,“咱俩一个东一个西,又不顺路。”
“没事,我送你。”他很坚持,目光含着歉意。
林洛希接收到他眼里的内容,用言语打消他内心的顾虑:“铮哥,今儿这事,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你可别在心里瞎愧疚,”她换上一副轻松语气,“这样会让我心里也跟着愧疚的。”
“你要是执意不想让我送的话,”姜铮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我给你打个车。”
“不用,”林洛希再次回绝他,“打车不是堵,就是绕远路,我就坐地铁走,这个点儿人也不多,还快。”
姜铮拗不过她,只好把她送到了地铁站。
从地铁站回来的时候,正巧在大厅碰到了刚从楼上下来的陆谨闻。
姜铮以为他已经走了,叫人时音调下意识上扬:“陆医生?”
“林洛希呢?”
“刚走,我刚把她送到地铁站。”
几乎是瞬间,陆谨闻抬脚就跑了出去。
风声掠过身侧,在他面前劈开一条道,和来时一样,又是一次和时间的赛跑。
这一刻,他只盼望,地铁进站的时间,能晚一些。
好为他预留出时间,让他能追赶上她坐的那班地铁。
这世间,向来是不贪婪的愿望,才会被眷顾。
他的愿望,真诚又质朴,命运拨了拨时钟,大方对他施以援手。
陆谨闻走下扶梯的时候,恰逢新一趟的地铁进站。他目光一扫,在靠近车头的等待区,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站在那儿,气质温柔,眉眼胜画,没任何喧宾夺主,却莫名地,让人挪不开眼。
陆谨闻蓦地想起一个形容来:这是个放在人群里,也能被人一眼挑出来的姑娘。
滴滴两声后,两扇门同时打开,林洛希上了地铁。
还挺幸运,竟然有座。
她找了个靠边的座位坐下,拿出手机,继续回消息。
导师梁时遇刚给她发了条微信,关于论文开题的,她丝毫不敢怠慢,认认真真地回复。
敲定好论文题目,林洛希把手机摁灭,目光轻抬时,一个身影落入眼眸。
她的侧前方,站着一个女人,看起来三四十岁,穿着一件白色的罩衫。
这罩衫是宽松式,有些透光,再加上她为保持平衡,左手抬高,扶着拉环,露出了一截手臂,因此,林洛希一眼就看到了她手腕上缠着的红蓝绑带。
然后,在她朝自己这个方向看过来的时候,林洛希拦截住她的目光,用眼神示意她:你过来坐。
那人意会到,走到她身前,对她道了声谢。
“没事儿,”林洛希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正好要下了。”
说完,她慢慢往车厢前面走。
结果,刚走没两步,车厢猛地晃了下,她一个重心不稳,脚步一趔趄,下意识地去寻平衡点。
发生突发情况时,人的本能反应总是占上风。
亦如此刻,林洛希离左侧的拉环最近,下意识地就想抬高左手去抓那个拉环,全然忘了自己手上还有伤。
可是,就在快要触上的瞬间,有人拽住了她的胳膊,她被牵引着,被动跌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陆谨闻揽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往怀里一合。
她原本不稳的脚步,在他的庇佑中,稳稳当当地着陆。
她定了定神,一抬眸,对上一双如新雪初融般,清隽明亮的眼。
耳闻过许久的“小鹿乱撞”一词,在此刻,终于从喻体,具象成了本体。
那感觉,就像是心间真的住了头小鹿,满心雀跃着,一路撞上眉梢,撞得她脸颊都发烫。
陆谨闻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泛红的脸颊,笑得别有深意:“林洛希,太阳可都落山了。”
她对眼前的情况还有点懵,下意识喃喃:“啊?”
他目光认真地看着她,似一斛待启封的醇酒,淌过经年岁月,语气不急不缓地,道出他有备而来的深意——
“这次,可不能把脸红,怪罪到夕阳身上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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