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玶起身,肩膀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稍一拉扯,就疼得她撕心裂肺。
“我看你还是好好躺着,别乱动了。”樊瑛手捧竹简对樊玶提醒道。
“好。“樊玶痛得龇牙咧嘴地答道:”君父呢?”樊玶一直担心着君父,楚人不会对这中原诸侯做什么吧。
“你放心,君父在另一个殿里休养,楚国太医令正在诊治,还没醒呢。”樊瑛目光没有离开过竹简,语气平淡,回答得很随意,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果然睡着挺过生死的就是不一样。
樊玶在床上静思片刻:“瑛儿,我睡了多久了?”
“足足有一天。”
“你近来可有什么发现吗?”
亡国,刺杀,这几天接踵而来的事都让樊玶始料未及,最让她想不到的是楚人救了他们,蛮夷之国竟然救了他们,她想要弄明白。
樊瑛目光从竹简上移向她:“我们身在深宫中,无法出去调查,现在就只能看看这些竹简了。”
樊玶无力地看着木架上堆叠的竹简道:“楚国文字和樊国的又不一样,你如何看懂……”
“我正在学楚语,日后就能看懂了。”樊瑛托了托手中的竹简。
我们中原公主已经沦落到学习蛮夷的语言了,樊玶无奈的想。
窗前的蕙兰随风轻荡,明媚的阳光透进窗子映在水曲柳案上,宛如凤鸟轻啄香蕙……
一个奴仆匆匆进殿,打破这短暂的宁静,这是楚人给姐妹俩找的中原奴仆,名叫雪,身材高挑,体态丰盈且壮实,她行礼道:“两位公主……樊侯快不行了,快去看看吧。”
“什么!”姐妹俩都懵了。
“刚才太医令不是说气息平稳,只需再服用汤药调养吗!”樊瑛似乎一直压抑自己的情绪。
雪回道:“可也不知怎的,樊侯问这是哪,太医令回答这是楚国,樊侯的气息就紊乱了,上气不接下气。”
“好,那我去看看,姐姐你有伤就躺着。”
樊瑛立即冲出寝宫,樊玶无奈受了肩伤,躺在床上无法起身:“雪,扶我见君父。”
“可你的伤,太医令说最好不要动弹。”雪为难地说。
“无碍,我要去见他。”说着,“咚”一声,樊玶翻到在床下,雪连忙搀扶。
还没等樊玶走出寝宫,樊瑛就回来了。
“君父如何了……?”樊玶浑身颤抖,捏紧了被面,焦急且小心地问樊瑛。
“他薨了。”樊瑛嘴唇发白,沉重地告诉樊玶:“他是被气死的。”
樊玶顿时头晕目眩:“为何,君父……”
“他弥留之际以为是我们把他带到楚国,恨不能以身殉国,却接受楚国的照料,有失中原气度,气急败坏,对我俩失望,就薨了。”
樊玶不可置信且悲痛欲绝,樊齐竟因为身在楚国接受救济被气死!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樊齐一直都厌恶被排挤在中原之外的楚国,血统不正,明明出自断发文身的蛮族硬是厚着脸皮请求封爵,周王赏脸赐了“子男五十里”,还欲求不满地攻城略地,自封为王,中原不耻。樊齐以为女儿一起密谋将他骗到楚国,受楚国之惠无异于受蛮夷羞辱,最终气死在楚国病榻上。
姐妹俩心里苦,但眼泪怎么都流不出来,老天多次眷顾樊齐的性命,忠臣仓葛为他牺牲,危急时刻楚人施以援手,这些好意他都不领,他迂腐不化,想着唯有死才可以显大义,临终前还无端责怪女儿们,终究是被自己的执念给魔怔了。
姐妹俩穿着白色孝服在殿里为樊齐守孝,因不能干扰楚宫秩序,所以丧礼不得张扬,没有繁文缛节,一切从简,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国人去世。
樊玶以为君父薨了她会很难过,没想到她更多是恨君父,恨他墨守成规,拘于礼制,比宋襄公还愚蠢,迂腐,不采取自救反而自灭,成为他国刀俎中的鱼肉;恨他没有把握机会寻求生路,不善变通,固步自封,与其说他是不堪在楚地而死,不如说他是被自己气死的。樊玶的恨有多深,自责就有多深,君父生前那么宠爱她,她竟没有哀痛大哭,反而怨天尤人,反思自己又能做到多少呢,何德何能就可以让别人为她付出生命,获得现在的安然无恙……
“想什么呢,快喝粥吧,别凉了。”樊瑛催道。
樊玶这些天心不在焉,听到樊瑛的声音,端着的碗差点都砸了:“哦,好。”
守孝期间只能进素食,荤腥概不能碰,好在楚国庖人烹饪手艺了得,普通的粟米粥加之南瓜,配上珍珠大小的糯米团子蘸饴糖酱,清甜可口,养胃又果腹,可樊玶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怎么吃这么少,你伤口还在恢复,没有肉补身子,更要多吃点。”
“没胃口。”
樊瑛便不再劝,自顾自地吃起来,橘瓣豆丸两勺碗见底,杂酱卤豆干和荞麦面拌在一起,呲溜吃完……
“你的胃口……可真好啊。”樊玶佩服,身在他乡,很多未知的谜团还没弄清,樊瑛看起来就和没事人一样,比在樊国时胃口还要好。
“难道像你板着个脸,不吃不喝?”樊瑛夹起一片油笋,吃起来。
“瑛儿,咱们要不要去找楚君,问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救我们。”
樊瑛继续吃着,并不答话。
“这几日除了送我们衣衾和吃食,就再也没人来了,我想是不是楚国有什么阴谋利用我们啊。”樊玶继续说着。
其实樊玶的担忧也是樊瑛正在思考的问题,楚王商臣阴险狡诈,列国惧他甚至多于晋国赵孟,商臣绝不会做无本的买卖,救她们一定另有所图,就算此事与仓葛相关,也不能消除她们的担忧。姐妹俩身在他国,相依为命,表面看起来商臣给她们的待遇不逊之前,甚至更优,生活精致,奴仆贴心伺候,锦衣玉食不断,可樊瑛发现总是有人在监视她们,就连睡觉特地给床上绑的结第二天醒来都会发生变化,她们在此毫无反手之力,只能以静制动,以探究竟。
樊瑛吃饱了,放下木箸伸了一个懒腰:“雪。”
雪从门外应声而来,行礼道:“瑛姑娘。”
自从樊齐离世,雪和其他奴仆都不再称樊氏姐妹为公主了,没有国君哪有公主,姐妹俩心中了然,就算在意也于事无补,便算了。
“我姐姐胃口不大好,你去拿些干果蜜饯给她当零嘴吃。”
“诺。”
雪刚要起身,听樊瑛又道:“天气燥热,你再去冰窖取一些冰来。”
雪露出为难之色,冰窖里的冰只有王族可以使用,樊氏姐妹现在是毫无身份的客人,这冰窖如何开得。
“门口的扶桑花大色艳,你去摘几朵,我要做成胭脂。”樊瑛接着说。
“瑛姑娘,宫中种扶桑意欲行乎东极之外,有天梯之意,这恐怕……”楚人以东为尊,意喻有关东方的东西就得格外注意。
“是摘不了了?”樊瑛不满地问。
雪点了点头:“可否用佩兰代替?此花香淡雅怡神,宫中女子最喜。”
“也可。”
雪毫无不耐之色,恭敬地问道:“瑛姑娘还有别的吩咐吗?”
樊瑛想了想:“我们承蒙楚国照顾那么久,应当面见楚王以表感激之情,你去通传一声,问楚王何日可召见。”
“诺,瑛姑娘若没有别的吩咐,雪就告退了。”
“嗯,没有了。”
雪行礼出门。
樊玶不明所以:“你怎么提那么古怪的要求?我记得你不喜制胭脂水粉的。”
樊瑛看了看这个傻萌的姐姐,心中苦笑,樊玶要是自己在楚宫,如此不懂事理,那不得被欺负死。
“你可观察雪的反应?”
“我当然看了,没什么异常呀……”
“首先,我问了日常伺候主上事务,给我们端小食,毋庸置疑,她的表现得很好,是训练有素的奴仆;去冰窖拿冰,我是试探楚君对我们的态度,若奉为上宾,礼当同享楚王族待遇,若是她没有给我们冰,我们身为亡国之后,毫无价值,不给也不奇怪,可雪没有直言不可,说明我们对于楚王而言很重要;另外,我叫她去摘楚人钟爱的扶桑花,正是因为扶桑为楚神东君玉栏前种植的神花,此花可通向日出之地,作楚国的国花都不过分……”
“那我们不是触碰了楚人的忌讳。”樊玶眉头蹙起,担心道。
“不触碰如何知道楚君能忍我们到什么地步,露出怎样的脸面。”
樊玶的心七上八下,樊瑛可以坐怀不乱,可她不行,她不知世故,毫无分寸,要是出了麻烦,她一点主意都没有。
樊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雪按照樊瑛的要求带来两三盘蜜饯干果,晶莹剔透,用红色的漆盘装着,垒成塔状,小心地摆在案上。
几个小奴跟进来,把瓶瓶罐罐放在漆奁旁,不下二十支,雪一一向她们介绍:“二位姑娘,这些都是做胭脂的用料,这一瓶是桂花油,那一瓶是露水,还有佩兰和栀子花瓣……”
五颜六色的瓶身,形状大小不一,里面的花香混杂但沁人心脾,令她们眼花缭乱。雪细心的准备来弥补不用扶桑之歉,显得十分讨好她们了。
小奴们抬着装有冰块的青铜鉴缶慢慢走进来,将鉴缶轻轻放在地上,白色的寒气一缕缕从鉴缶中冒出,殿里顿时阵阵清凉。姐妹俩虽然只是试探,但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楚人真的拿冰给她们,这是同王族一样待遇的贵宾享受。她们究竟有什么能耐让楚王对她们那么好……
“鉴缶中有冰镇的果露,请二位姑娘享用。”雪打开鉴缶的方盖给她们看。
鉴缶是由青铜鉴和青铜缶套合而成,鉴在外缶在内,形如“回”字,鉴身外壁浮雕为勾连云纹和蟠螭纹,大气鬼魅。缶中装的则是橙色的果露,缶的外壁和鉴的内壁之间有很大的空间,都放满了冰块,用来冰镇缶内的果饮。除此之外,鉴缶还可在冬天使用,在鉴缶之间注入热水,便可以加热酒饮。
樊国虽然有着深厚的中原底蕴,但奈何国家贫弱,资源稀缺,姐妹俩只听说过青铜鉴缶,却不曾看过,楚人端来的鉴缶足以让她们大开眼界了。
“雪,我们可否面见楚君?”樊玶问道。
雪愣了一下,答道:“二位姑娘,大王因为国事繁忙,近日是见不到了,请稍等时日自有人通传。”
“嗯……你可知楚君为何救我们?对我们还这般好?”樊玶忍不住问道。
“当然是大王仁慈,没有见死不救之理。”雪没有考虑就说出来了。
樊瑛淡看一眼樊玶,这个问题不是不能问,只是问了就算得到答案,也未必是真的。
“雪,你是中原人,为何会在楚国?”樊瑛问。
“此事说来话长了,奴是卫国人,在奴很小的时候,晋国攻打卫国戚地,我们全家被战火牵连走散,爹娘至今下落不明,奴无依无靠,就在走投无路之时遇到楚国环列之尹潘崇,是他把奴救到楚国。”
潘崇为楚王商臣的老师,后被封为太师,兼为环列之尹,掌国事和宫廷警卫,也称潘太师。
楚人是雪的救命恩人,难怪雪会心甘情愿为楚人做事。
“没想到楚人有如此善举。”樊玶不可置信。
雪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在中原时,我也想不到楚人有仁慈的一面,二位姑娘日后接触自然会改观的。哦,大王还说了,等玶姑娘肩伤无碍,二位姑娘要学习楚语,多了解楚国风貌。”
“啊?学习楚语?”樊玶无奈,之前听元子家他们讲楚语简直太难听了,拗口还一股土气。
雪似乎看出樊玶的心思:“姑娘今后要长期生活在楚国,不学楚语怎么立足呢。”
樊玶看了看樊瑛,竟是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你不学楚语,身在楚国就和哑巴无差了。”
樊玶见妹妹都愿意学了,便答应了,问道:“那我们去哪学呢?”
“姑娘不用担心,奴会教你的。”
也对,雪是中原人又通晓楚语,她来教非常合适。
樊玶眼珠一转,正坐起来道:“咳咳,雪,楚君都管我们学习了,那我还想学别的,可以吗?”
“姑娘还想学什么?”
樊玶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肩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学武,能够以一敌百的那种。”
樊玶日思夜想如何习武强身,以求自保,经历两次死里逃生,要不是仓葛护着她,她早就香消玉殒了,如今她身在异乡,无人保护,手无缚鸡之力,妹妹和她一样都不会武功,若是习武有成,活下去和复仇都多一点希望。
樊瑛没有多问,看了看雪。
“这……奴要去问问潘太师。”
“嗯,有劳了。”樊玶道。
雪突然想到了什么,对她们提醒道:“二位姑娘既来之则安之,以后莫要称大王为楚君了,要称楚王或者大王,大王最厌恶中原对楚国的误会,请姑娘们日后慎言。”
“这也不是误会吧,楚君的王号是自己封的,并不是天子认同的,有些地方还称楚为……”樊玶话讲到一半手突然被樊瑛掐了一下。
雪的眼神中竟然闪出阴寒的杀意。
樊玶害怕得赶紧闭上嘴,她们现在身在楚国,命都是楚国给的,雪能够精心服侍她们,都是因为听从楚王的命令,雪虽然是中原人,但是对中原没有丝毫感情,早就甘为楚人忠仆,听命于楚人,若不是楚王特意吩咐照顾她们,恐怕这时樊玶就是一具尸体了。
“姑娘还想讲什么。”雪一改往日为奴的姿态,阴冷地看着樊氏姐妹,樊玶能够感觉到在这小小寝宫,雪表面为奴,实际上却可以主宰她们的命运。
“无。”樊玶从没想过,面对威胁,身为公主的她会在一个小奴面前心惊胆战。
“若二位姑娘无事,奴就告退了。”
樊瑛等雪走出寝宫,关心地问樊玶:“姐姐,你没事吧?”
“没,没事的。”
“我们不再是公主了,寄人篱下,谨言慎行。”
樊玶点了点头,樊瑛说的没错,在楚宫华衣美食了几日,差点忘了自己已不是公主,戒备心都松了些。没有身份的保护,他们言谈举止如履薄冰,若不学会察言观色,谨小慎微,只会引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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