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渚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站在狭小但温馨的客厅。
迎门的墙上,挂着母女两人亲密合影。游戏机的两只手柄,随便放在茶几上,衣柜里有一些亲子同款。看得出来,母女两个人关系很好。
工作人员还在喋喋不休。
“经查实,被献祭的女人叫孟千山。与她一起在这里共同生活的女儿叫孟歧川,但这与我们已知的二十二年前的信息并不相符合。每个在这里生活着的人,都在扮演着二十二年前相对的另一个人。但二十二年前,孟千山是个孕妇,并没有这么大的女儿。”
一字一句,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声音飘渺得很。
…………
“除了孟歧川这个异数之外,在本次回响中还有一个异数。就是爱德华家族,治管署在离这里一天多路程的地方,找到了已经死去的家族中人,除此之外在本地,也还有一些。但严格来说,他们并不是八字坡的人。我调查过,二十二年前,八字坡压根没有这一号人物。他们甚至不是沉沦星的人,而是更边缘的一艘星舰上的家族。”
…………
“爱德华这件事,大概是万物之力的紊乱造成的错误。就像神在玩拼图,但不小心嵌入了错误的区块。”
………………
“至于孟歧川,我们则更偏向于,没有找到适合的孕妇来作为孟千山的扮演者。”
……………………
“又或者,万物之力把孟千山肚子里的胎儿,误认为是单独的生命给予匹配。导致现在的结果。”
……
所以,那个女孩是‘孟歧川’。
原渚看着照片里的女孩。
原渚是追查着孟歧川生母的那条线来到八字坡的。
孟歧川生母那一栏,生母名字是空的。父母都不详。
但是原渚找到了一条缴费信息,是孟歧川几个月大的时候,有一次高热不退,监护人带着她去医院,当时的缴费帐户来自于一个叫张红的女人。
随后原渚去了张红个人信息中的籍贯地址,但那里根本没有人认识这个人,不论是资料上她毕业的幼儿园、小学、中学,还是登记为曾经住所的地址。这个人好像是凭空捏造出来的,根本没有真实存在。
线索似乎断在了这里。
但原渚在信息库里找到了后台操作的痕迹。
与张红同一批被进行了更换信息操作的一共有三千多人。
不同的是其他人只是改动了常住地址,似乎是迁徙。只有张红所有个人信息都是编造的。
根据这个线索,原渚筛查了帝国内所有相应年度的大事。
唯一能匹配上的,只有沉沦星的八字坡群体臆症事件。
原渚来沉沦星的时候,就认定自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但没有想到,找到的比他料想得要多得多。
更没有想到,在管理所遇到主动愿意为他带路的人、八字坡唯一的幸存者、与他相处了三四天的少女,叫孟歧川。
但这个孟歧川并不是依靠养父生活的孤儿,她与母亲一起生活,看上去过得非常幸福。
原渚从屋子走出去,在院墙上看到了还没有洗去的血字,粗鄙的咒骂散发着令人恶心的味道。
他心烦意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了那个小院,又是怎么走到了废墟站在已死的少女面前。
他低头看着脚下被血浸湿的泥土,少女原本是跪姿,失衡后侧倒在地上,空洞睁着的眼睛,血浸入眼角一部分眼白变成了暗红色。手腕上一片狼藉,下刀之狠,像是要把整个手腕都划个对穿。从腕线一直到手肘内侧。
原渚扭头盯着不远处一只“跋山涉水”的蚂蚁,不愿意直视那些伤口。
不一会儿神使就到了,大概是想用回溯来重现女孩的死亡过程。
只见他站在那儿,张开双臂,头向上仰着。口中念念有词,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
好一会儿又换了个姿势,可还是不行。
气氛变得焦躁。大家渐渐疑惑。
神使没有放弃,这次拿出了一只巴掌长的黄金杵,上面刻画着密密麻麻奇怪的字符。
这时候,沈玳瑁去而复返,她远远站着,沉脸看着这一切。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比原渚也好不到哪儿去。
陈署长感觉到了非同寻常的古怪气氛,默默地缩在一边,示意工作人员都静止待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神使身上。
可神使折腾了半天,最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里什么也不可能得到的事实。
这里的一切都不听从他的指令,万物也不给他任何回应。是少见的死寂之地。
陈署长上前小心翼翼问:“神使大人,怎么样?有什么异常吗?”
神使用那男女难辨的声音说:“没有发现。”
沈玳瑁冷笑,对他的挽尊行为表示不屑。这轻蔑的笑声,实在太大。可神使却好像没有听见。只向原渚询问:“原科长与孟歧川相处了三四天,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原渚没有说话。
沈玳瑁却在听到‘孟歧川’三个字后一脸惊愕,死死盯着神使,又扭头看向地上死去的少女。表情甚至流露出些不可控制的征兆,她的随行秘书发现不对,上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她紧紧抿着嘴唇,但胸膛还是起伏得非常剧烈。目光从神使身上移开,一直盯着死去的少女看。
神使见原渚不回答,没有放弃,再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原科长,我听说你与孟歧川是故交。能够理解你维护她的心,但我并没有恶意,并且……”
原渚打断他的话:“我与她相处了三四天,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又反问:“既然只是回响,她也只是扮演孟歧川而已,又不是真的孟歧川,既然连我都不在意这个人,神使大人为什么这么在意一再地询问呢?”
神使没有回答,只是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催促陈署长:“请抓紧封闭这里。”转身快步离开。
沈玳瑁身边的秘书不知道压低了声音对她说了什么。随后就拽着她,强行将她带走。
原渚沉默目送。
直到这些人完全消失才收回视线。
工作人员没有再对这里进行更多的搜查。
对他们来说,这一具尸体和其它几千具并没有什么不同。并且因为心理崩溃而自杀,也符合常理。
他们低声谈笑,商量工作结束后去哪里喝几杯。
原渚只觉得吵闹:“麻烦你们离开一下。我想静一静。”
陈署长看出原渚的情绪似乎不对,连忙叫停准备敛尸的工作人员。所有人都离开后,原渚才迈步走向倒地的少女。
皮靴踩在血泥地上,带出来的血点子飞溅在他的裤脚上。
他先查看了少女的通讯器,没电了打不开。随后他又察看了周围,他见过少女背的那个背包被丢在一边,打开来,里面装了几样他买的零食。还有一张不记名卡片钱包,也随便丢在背包内的小口袋里。
原渚把卡拿出来,随手放回自己口袋。扭头看向少女耳括,那里有一些泥土。头发里也是。位置有些刁钻,很少,不明显。
但是有。
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半蹲下,审视面前的少女。
这里的一切真的只是回响?
他不相信。
孟歧川个异数——在几年前,光明星,素主主教就说过。孟歧川复生后天赋惊人,没有神使可以探究她,所以才不得不以审判的形式来对她进行审查。
原渚更相信,八字坡孟歧川的存在,并不只是回响,而是孟歧川真的曾短暂的借用这个少女的身体生活。并享有了以前没能享有过的,与母亲一起的时光。
虽然这故事必将走向Be,注定是悲剧,并且荒谬,但起码在有限的时间内保持幸福。
就好像孟歧川借着本地发生的这场回响完成了某种愿望似的。
她在这里,与她从来没有真正相处过的母亲,愉快地生活了一段时间。
并借着这段时光,更深刻地知道了自己妈妈是什么样的人,也了解了面对女儿犯的各种各样的错误,妈妈会说什么样的话。是温柔还是蛮不讲礼,又对一事秉持着什么样的态度。
那么,孟千山这位母亲,最终符合孟歧川的期望吗?她是孟歧川理想中,母亲的样子吗?
原渚怔怔地看着血泊中的少女。
如果她真的曾有一段时间是孟歧川,那没有向他表明身份,是因为真的不认得他了,还是因为不想认得他?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又结束得太快。
原渚根本还没来得及感受巨大的失而复得的欣喜,又被再次错失的失落所击败。
孟歧川离开了。
她再次死去。
原渚在这里站了好久。
陈署长小心翼翼过来:“原科长,我们这边要做信息汇总了。您要去听吗?”
原渚面无表情回答:“我要静一静。”
什么信息都变得不必要。
原渚不得不接受自己再次失去孟歧川的现实。
就像反复把已结的痂撕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那样,他第三次失去了孟歧川。
第一次孟歧川死在他怀里,第二次他站在审判台上,孟歧川坐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看清她所认识的‘原渚’根本不存在。第三次,就是现在。
如果原渚才十几岁,大概会在这里痛哭一场,毕竟年幼时一分痛也要表达出十分来。
可现在,即使是倾天的搐痛,他也只是站在原地又抽了只烟之后,就转身往镇上去。
野草太深,总绊着他的脚,地上坑坑洼洼,叫他步伐踉跄。
有什么东西积压在他心间,沉重、苦涩,用世间任何的词汇都无法形容。也无人可倾诉。
而即便是有人倾听,他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就像刚返回帝星后,每周去做入职前的心理咨询评估时那样,除了沉默坐着之外,他没有什么能做的。
穿着休闲服的心理医生问,我们可以谈谈孟歧川吗?
他说,可以。
但随后,面对心理医生那句“提到孟歧川你是什么感觉”,他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没有词汇可以形容他的心情。
即使是他愿意将自己从头到脚剖开,甚至连外皮全部剥开来,将一切都袒露出来邀请人观看,看的人也未必能够理解十分之一。
只会轻浮地将一切归结于“愧疚”。
心理医生给出的报告上,通俗易懂地写着“因为卧底任务看到、经历了太多无法承受的事件,导致急需一个自我拯救的出口,而最终孟歧川的死,致使信念崩塌,全盘崩溃。”
原渚面无表情,与脚下的野草做斗争似地在荒野里急行。除了自己的喘息声什么也听不见。
走到一半,就见到远处有个人影,提灯站在半人高的荒草中。
听到这边的响动对方回头看过来。
是沈玳瑁。
她的随从们站得很远。
在灯下,她的面容显得更加诡异虚幻,不像真实存在的人。
原渚在离她四五步的地方停下来:“沈小姐。你有什么事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而平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沈玳瑁手中的提灯有宽宽的上沿,它遮住了向上的光,使得她的脸被遮在阴影之中。
明明听到原渚说话,她却没有回应,沉默站着。光让她看上去,好像一个被砍掉了脑袋没有头的鬼魂。过了好久她才开口:“她有没有跟你讲什么?”
“谁?”原渚反问。
“你知道我说谁。她有没有跟你讲什么?”
“讲什么?”
“她是不是生我的气?我叫她等我,她为什么不等?”沈玳瑁在微微发抖,努力不想表现出太多情绪,但灯在抖光也在抖,泄露着她的心思。她索性便将灯丢在地上。
光线改变了方向,投射在她脸上,她努力睁大着眼睛,异色的瞳仁盯着原渚,似乎想从他脸上分辨出他有没有说谎:“是不是你挑拨离间!我早就跟她说过,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远处的秘书十分紧张,听到沈玳瑁说的话,忍不住快步淌过那些杂草跑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低声劝阻:“不要做傻事。你要听话。”
沈玳瑁并不肯听,甩开秘书的手,质问原渚:“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认出她,她才生气的。她是不是像上次一样,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爱她的人。才会死。”
就好像原渚应该知道答案。
一句句质问,像一根根的倒刺。
原渚死死盯着她:“你别再说了。”声音还是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
秘书似乎将沈玳瑁整个人搂死在怀里,半拖半拽地,想把人带走。
沈玳瑁挣扎着发出的尖叫:“你放开我!”
秘书对她这样的疯癫似乎早就习以为常。镇定地大声叫来随从:“把大小姐带回飞行器上去。”
但沈玳瑁不肯,她一口实实在在地咬在秘书手背上。满口血叫嚣,要把这些人全部辞退,让他们全部滚蛋。简直是破口大骂。
骂他们全部都是吸血的虫子,妄想从她这里得到财富。
骂他们一群低等人却妄想改变自己可悲、贫穷的人生,妄想从猪圈里爬出去。
咒骂他们全部应该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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