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渊冷哼一声,眉眼乌沉,太后这话里话外,还是要修皇陵,军情的奏疏已经递上去无数封,没有得到一丝回应,今日看来,太后是铁了心的不想顾边境战事。
他双手握拳,骨指泛白,抬眼看了一眼元丰帝,元丰帝一脸决然。
香桃端坐在夏渊旁边,感觉贴着他那侧的身子一阵阴冷,今日的他比以往任何一日都令人生畏。
发生这个小插曲之后,晚宴的气氛顿时低了下来,大臣们神思不属,太后面色恹恹,一场万众期待的君臣同乐,草草收尾,众人早早散去。
宁远夫人一早就回了白马寺,香桃和祖母坐同一辆马车回府,却不见夏渊跟在身边。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了,心里乱糟糟的,香桃不想回屋,送祖母回了寿安堂,她沿着浔水河,慢慢踱步。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马场,她见门房那边还亮着烛火,忽然很想去看看她亲手喂了六年的马儿们。
原来烛光来自门房后的一间偏房,这个房间不大,内里干净整洁,靠墙有一张宽展的罗汉床,床上放着一张矮木几。
这是她喂马落脚的地方,平时几乎没人来,负责马场的老温也从来不进,今日为何点了烛火?
她四顾无人,就朝马棚走去,远远的看见一个黑影在给马喂草,待走近了,她亲昵的叫了一声,“温叔。”
喂马的动作一顿,一张绝世清冷的脸转了过来,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他皮肤上渡着一层银辉,坚毅的下颚线,勾勒出薄薄的光晕,让他整个人泛着淡淡的易碎感。
“将...军。”香桃心下一顿,迟疑着开口。
夏渊幽沉的眸光在她身上一扫,转头继续喂马,“怎么不回屋睡觉?”
香桃一转身,“现在就回。”
她刚抬起步子,就听夏渊在身后严厉道:“站住。”
她默然收回了脚,站着不动,听见夏渊沉稳的脚步声,一步步向她靠近。
他停在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子把她拢的密不透风,漆黑的影子和她叠在一起,“就那么想躲着我?”
夏渊自诩千杯不醉,西北最烈的烧酒都不曾让他醉一分,可是刚才,她突然出现,婷婷玉立,莹白如雪,像一朵刚出水的芙蓉,沁人心房。
方才殿中灌入腹中的酒开始翻滚,熏的他陶陶然欲醉,人也感性起来。
香桃怔愣,她两辈子都没听夏渊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语音轻柔,语调温婉,带着一丝不甘,和若有若无的...委屈?
她抬起眼睫,一双幽潭般的水眸撞入她的眼,她一瞬恍惚,记忆的深处,她仿佛被这样的一双眼,这般深情的凝视过。
她心里一边暗暗腹诽,真是活见鬼了,一边手足无措的解释,“没有,我就是...随便走走,这会正想回屋睡觉。”
夏渊冷嘲,“这么早上床,你岂不是要装很久才能睡着。”
香桃呼吸一窒,原来她每晚装睡,他都知道。她其实是觉少的人,为了避免两人同床共枕的尴尬,她确实要在床上一动不动装很久才能睡着。
香桃反讽,“将军若是能睡着,怎会知我装了多久?”
夏渊轻笑出声,明明被怼了,心里莫名产生了一丝爽快,他伸手摸了摸两人跟前那匹枣红色的骏马,随口问道:“它几岁了?”
“它叫阿庆,今年五岁,已经当奶奶了,而且它特别能干,还生了一对龙凤胎。”说起这些马,香桃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夏渊眼里划过一道欣喜,“龙凤胎?如果所有的马都能生下龙凤胎,马的繁育能力将增加一倍,军中就不会缺战马了。”
香桃疑惑,“军中还缺战马?”
夏渊苦笑,“军中最缺的就是战马,战马折损率高,养起来费工费钱,所以你养的这八匹马,有六匹我要收缴入营。”
香桃大惊失色,忍不出就抬高音量,嚷嚷起来,“你一个大将军,还跟我抢马。”
夏渊朗笑出声,“谁让你养这么好。”
他忆起香桃为了养这些马,花了不少银子,而他不分青红皂白,还扣了她的月钱,他心里某块冰封多年的地方,仿佛被撞了一下,脸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
香桃狠狠的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捋马的鬃毛,自我安慰道:“能舍身为国,是你的荣幸。”
夏渊心里一落,眸光暗了下来,他又想到了在西北边关坚守的将士们,如果他们知道,朝廷的掌权者为了自己死的舒服,根本不顾他们的生命,他们是否还感到荣幸。
晚宴的时候,香桃多少知道了夏渊忧心何在,又见他情绪猛然低落,悄无声息了转换了话题:
“阿庆的二女儿也生了一对双胞胎,这说明有双生经历的马,更容易生双胎,你把阿庆带去军营,让她多多的生,这样慢慢的,军马的繁殖能力就强了。”
“多多的生。”夏渊心生好笑,他伸手去捋阿庆的鬃毛,不偏不倚正好按在香桃的手上。
少女的手软若柔夷,又小小的,只占据他掌心一点的位置,仿佛他曲指一握,就能把它完全包覆。
香桃正为阿庆即将多子多孙高兴,突然一张温热的大掌盖在她的手上,掌心厚实,五指修长,指腹薄薄的茧子有微粝的触感,熨的她肌肤发烫。
她猛然抽手,打破了乍现的旖旎,一句话把两人拉回现实,“将军若喜欢,自可把这几匹马都带去西北,只是请善待它们,它们虽不会言语,也是鲜活的生命。”
说完,她福了福身子,就要告退。
夏渊心里一怔,岂止这几匹马,边疆还有十万将士需要被善待,乌里山尸山血海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他一把抓住想要逃跑的女子,沉声问:“有酒么?”
*
夏渊坐在马场偏房的罗汉床上,矮木几上一只大碗,两坛子酒。
他大手摩挲着古朴的酒坛,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这里怎么有绿蚁?”
香桃把酒碗推到夏渊面前,若无其事回道:“我托人在边境买的。”
夏渊眸光一闪,缓缓道:“为我?”
香桃抱膝坐在矮几的另一边,下颚支在膝盖上,轻轻点了点头,她没办法否认,这酒确实是当初她专为夏渊买的,彼时她想着这绿蚁总归是夏渊爱喝的酒,多备点总没错,遂多买了两坛,在这个房间里藏着,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怕夏渊误会,她又补充道:“是因为祖母让给你备贺礼。”
想到刚回府那荒唐的一幕,他问:“所以你其实买的是绿蚁,被换成了青蚁,还下了药,这是有人想陷害你?”
她把脸埋在两膝盖间,嗡嗡的“嗯”了一声。
夏渊心下一惊,抬眼望去,她一个女子,在这偌大的国公府到底都承受了什么?
他当时只觉得事有蹊跷,却也懒得管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没想到竟让她独自背负委屈,他垂眸浅饮了一口碗里的酒,胸中仿佛被灼烧到。
“你...也挺不容易的。”
香桃眼眶一热,前世今生记忆深刻的画面,一一在她脑中闪现,最后定格在兄长下狱,母亲卧床不起。
前世的是非恩怨已然熬过,重来一世,难道还要眼看着悲剧重现。
莫欢然笑语嫣然的脸和曹笠阴鸷的脸一直在她眼前徘徊,怎么都抹不去。
她突然伸手,一把端起夏渊刚倒满的一碗酒,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她抹抹嘴角,把碗撂到木几上,水眸一闪一闪,比窗边的月光都亮。
“还要喝。”她娇音里带着勾人的颤儿。
“你醉了。”夏渊不动声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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