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言宗内,所有巫者以净心铃响为耻。铃音声起,便是心有不净,凡心妄念太重。巫一身为大巫,身上的金铃响了三十年,未有片刻止息。在最开始时,还算有意遮掩,到后来便是堂而皇之地彰显于人前。不知何时起,净心哑铃之声,竟成巫一的象征,如此这般,招摇过市,当真是将“恬不知羞”一词发挥到极致。
悬镜司上方悬有刻着水纹装饰的明镜,喻义清水见底,明镜照心,进入堂者,必同于此。悬镜亦是一项民间习俗,当家中不详之事发生时,往往悬镜于门,照妖显秽,以辟鬼邪。可如此一口巨大的明镜悬在明堂,巫九心想,居然也不见挡住巫一这俗秽之物。
他想到此处,不免对前任巫一起了怨见。
果真是老去之后神志不清,被这么个装模作样的玩意儿哄住,钦点了上来,闹得如今神言宗一团乌烟瘴气。可有什么办法。巫一继任大统是以“巫玺”认证,除非通天塔上的天巫大人直接传递神谕将其罢黜,不然哪怕其他八位大巫均对其有所怨言异议,也无法将其革职。
在属于自己的须弥台坐下之后,巫一看也不看巫九,只道:“比不得巫九大人有福气。哪怕躺着当废人,下头也有得力弟子忠狗一样地蹲在床前服侍。”
此声一出,如空山新雨,悬镜司内好像也因此起了一层若有似无的岚雾。只是与其仙音般的音质相反,话语内容尖酸刻薄。而这话说的,也是有来由指向的。前段时间,巫九大人出面缉拿咎人,受了点伤,便静养了几日。巫一说的,便是此事。
巫九闻言,勃然大怒,巫三赶忙抢在巫九开口之前呵呵一笑道:“许久不见,巫九和巫一大人还是这般爱说玩笑。巫九大人仍是如此热情,上来打招呼的方式也是别具一格,多年来的言辞比喻依旧别出心裁,令人耳目一新。众人难得齐聚一堂,也莫说那等闲话了。此番会议,是为方家小公子一事,主要是听听大家的想法。”
巫三大人有个外号,叫“两不沾”,他和谁也不甚亲近,和谁也不闹难堪。每当现场气氛僵冷之时,他便会主动跳出来做“和事佬”。巫三最头痛的,便是碰见巫一与巫九都在的场合。
这两人说来也怪,每次见面,都跟吃了□□一般。巫一也就罢了,巫九也跟着退化成三岁小儿似的。有时,即便他愿做“和事佬”,这两人也不见得全然给面子,还是会争吵起来。好在这回巫一同巫九没再争吵。
只听巫一说道:“不错,人是醒了。你们打算如何?”
巫三道:“以我之见,该将人收入我神言宗,重点培养。如此,也是保护。”
其他几位大巫未有言语,趺坐于须弥台上,直如巫观里供奉着的那些神侍巫像。
不说话,便是附和此意。
不想巫一道:“迟了。”
“迟了?”巫九冷声道,“什么叫迟了,你将话说清楚。”
巫一懒洋洋道:“我已着人将方小公子送回方家,今日一早便动了身。你们要拦,运气好些,说不定也能在半路拦上。若是运气不好,可能就一直错过吧。”
此言一出,原本如塑像般的那几位大巫,都掉转了脸看向巫一。
“代面”森白没有表情,这齐齐转动的场面,顿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猎杀氛围感。明镜高悬之下,冷意激荡。镜光自上而下笼在众人身上,晃出一段水波粼粼也似的光晕感,但比之更凝重森然,倒似名锋出鞘,然而却又是不含煞意威势的。
至于视线焦点处的巫一,始终一派泰然自若,似乎半点不曾察觉到室内气氛的骤然变化。
巫九喝道:“你发什么疯!”
巫一冷笑道:“天巫大人传神谕,也不过是当年要将人救下,何时说过要包办方小公子的下半生?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凡事都爱画蛇添足。”
巫三这回,再次抢在了巫九呛声回去之前,截声开口道:“诶,稍安勿躁。也不止是这个原因罢。”他语声缓缓,不疾不徐,不急不躁,“巫一大人最终这样做,定然还有其他多方面的因素考虑。究竟为何?不若慢慢讲来。”
巫九正要说什么,巫三却是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动作。
神言宗内巫者修行,共分九脉,每一脉的大统者,便是大巫。大巫离任前,会从亲传弟子中钦点出自己的继任者。每位大巫在任时长差异甚大,各脉情况相距甚远,这就使得在世的现任九位大巫,往往岁数相距悬殊。巫九是当前所有大巫中,年纪最小的。巫三做了勿言的手势,巫九虽是觉得不吐不快,但到底还是敬重前辈的心情占了上风,果然没再说下去。
巫一看了眼将话吞回去的巫九,懒洋洋道:“护送方小公子的,是师无我。”他目光扫过其他几位大巫,继续道,“你们不是都很看好他么?怎么,他办事你们竟也不放心?”
几位大巫皆是不语。静了片刻,只听一道和缓的女声说道:“师无我自幼入神言宗,未曾离开过天祝城,这些年又长期被你禁足——从天祝去往天乩,路途遥远,他便是再聪慧,也只是未曾出过远门的十六岁少年。巫一大人如此安排,是否过于大胆了些?”
九位大巫,中有三名是女性,巫四便是三位中的一位。
巫一殊无感情地笑了一声道:“谁说我只安排了师无我一人?”
巫四闻言,不再说话。
九位大巫里,除了巫九,其余人都不爱跟巫一交谈。巫一格调太低,他身上沾有一种市井地痞身上会有的戾气,宗内线香纡徐,祷念声声,却始终洗不掉他身上的这点凶光。他像一只斗鸡,不做虚礼,昂扬着头冠,时时刻刻都似准备着要上场与人打一架。关键他这般样子,还特别擅长将人拉扯到跟他一个低级水平线上,然后以丰富的经验将人打败。这一点,看看巫九的表现便知。
巫三道:“虽然这般,却也没有必要如此着急地将小公子送走。到底是路途遥远,难免会有意外——”
“呵,是怎样的意外,会要致死的么?”巫一目光转过在座诸人,“谁会针对那么个无名无姓的小鬼。难不成,是得了我神言宗内部消息的咎人余孽,想要报复立威?”
这些年间,针对咎人的围剿行动,总出差池。有些咎人像是提前得了消息,竟在巫祝行动前夕,携款潜逃。而有些自知逃跑无望的,便在家中布置下种种机关陷阱,拼死抵抗,造成不小的伤亡。虽然事情大多都还是最终得到解决,可这也在众人心中落下了一道刺。
为何这些咎人会提前察觉?难道,神言宗的巫祝之中,当真是出了叛异之徒?难道有巫祝与那些咎人互通往来,助其逃跑?
“也有另些个天灾人祸,防不胜防。譬如盗贼一流,又或者沿路山体塌方。你派去的那些个人——”说到此处,巫九的言辞间,又不经意地泄出了几分讥诮蔑视之意,“除了师无我,当真顶用?”
巫一冷笑:“噢,如果真遇到类似事情,导致人死了,那也没办法。”
“巫一!”巫九大为光火,斥道,“你不敬神明!”
这一指责,在神言宗内,是相当恶劣的罪名。
只听巫一冷冷道:“瞧这话讲的,我可担不起。省下这些给人扣帽子的斗臭法吧。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当年神谕下达,也只说救治离魂症。我已做了保护措施,若小公子果然是天命所归,他怎会有事?若是意外而亡,也就证明他不是什么天命所归。不过,虽不是天命所归,却也证实了至上神确实喜爱他,竟将他如此之早地召回身边,可见是爱极了。你又不忿些什么,是嫉妒神的宠爱吗?那你大可现在就去蒙受神的宠召。”
言下之意,便是叫巫九当场马上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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