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儿还在耳边咂着嘴:“这人瞧着好看,怎么行起事来却跟瘟神似的,避都避不开,啧啧,姓裴的都没这么吓人呢,咱们可怎么好?”
她昨天还比照着裴玄思,把这人捧上天,现在又调转过来了。
姜漓不愿再听这些絮叨:“怕也没用,反正我问心无愧,既然他没说破,咱们也少开口,随机应变就是了。”
她定了定心神,若无其事地走回凉亭里,摸摸茶饼已经凉了,先掰成几块,放在钵里捣碎,然后倒进石磨的碾槽里,让迎儿推杆研磨。
淡绿色的粉末从磨沿儿边上不断溢出,姜漓索性心无旁骛,拿小扫帚把粉末扫进茶罗,来回摇晃的筛拣。
片刻间连筛了几次,最后只剩下小半盒细如烟灰的茶粉。
这时候茶釜里已经传出细微的“咕咕”声。
她想了想,还是打开竹屉,从里面取出两只黑色瓷盏,摆上桌案。
两只瓷盏釉质油亮光润,从内之外还有一丛丛密如毫发的金纹。
坐在矮桌对面的薛劭廷轻噫了一下:“乌金兔毫盏,这可是建州窑的精品,府上可真是美食美器啊!”
裴老太君陪着笑脸道:“不过是两只茶碗而已,薛将军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见惯了京中繁华,千万莫嫌粗陋简慢才好。”
“老太君过谦了。”薛劭廷由衷赞叹,“这类器物烧造极其难得,历来是皇家贡品,宗室勋臣若有幸获赠,那便是传代之宝了,裴家历代忠良,果然名不虚传。”
笑声中,只有姜漓眸光黯然。
这两只茶盏的确是御赐的贡品,也是父亲的最珍爱的遗物。
小的时候,父亲一有闲暇便会煮茶点茶,她耳濡目染,也渐渐懂得了茶艺品鉴之道。
等学有初成之后,当她把第一盏茶捧到面前时,父亲笑得是那么开怀欢畅。
她也笑,笑得像沐雨桃花,春光明媚。
父女相依为命的欢愉大约就是这样。
光阴匆匆,父亲的笑容也渐渐有了暮气,神采淡去,像漾尽的涟漪,终于在那一天归于沉寂……
现在,茶盏还在这里,但已不像父亲当年珍爱的样子,只是供人拿来献媚品评。
姜漓低低地叹了口气,掩去眸中的伤痛,回头看茶釜内开始冒出鱼眼大的气泡,便舀出一碗来温盏,擦净之后,才各挑了一勺筛好的茶粉放在瓷盏里。
不过就是这片刻工夫,茶釜里沸腾水珠已经连串往上涌了。
她当即掩了火,让迎儿把水倒入汤瓶中,然后接过手来,在其中一只盏里少许注了些,拿茶筅绕着盏底搅拂。
茶粉融浸在沸水中,渐渐被调制成膏糊状。
她分出不多的一点,盛进小盘,而后继续望盏内加水,搅动间又不时来回击挑,动作时轻时重,时快时慢,又虚实不定,大简若繁。
很快,茶汤中泛起蟹眼大小的水泡,紧接着白腻的浮沫海浪般不断涌现出来,不多时就将茶汤完全覆在了下面。
就这么边添水,边拂击,等一直加到第七次时,茶沫已经宛如积雪般铺起了厚厚的一层。
姜漓搁下茶筅,拈起长木勺,沾着剩下的茶膏,在茶面上手绘出惟妙惟肖的山石翠竹,最后将茶盏放在垫托上,双手端到对面。
“薄茶一盏,谨祝薛将军仕途平顺,节节高升。”
薛劭廷的视线只在那丹青妙笔的茶面上略停了下,就停驻在她清丽绝俗的脸上,不急不缓地鼓起掌:“好,好,真好,嫂夫人这一手茶艺,别说在京城,就算跟皇宫大内里的司茶女官比,怕也不遑多让。”
姜漓头也没抬,刚回了句“过奖”,裴老太君就捂着额头晃起身子:“啊哟,日头好大,晒得人头昏,薛将军见谅,老身实在有些坐不住了,就让她代老身陪坐吧。”
姜漓闻言一惊,这简直就是直截了当让自己和这个男人单独相处,一点顾忌都没了。
薛劭廷也没有丝毫推辞,起身说声“请便”,目送她由仆厮婢女搀扶着走出院子。
转眼间,亭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迎儿在台阶下不知所措地干瞪着眼。
薛劭廷坐回矮桌边,饶有兴味地端详着面前的茶盏。
“我在京里也算有些见识,记得本朝应该从没有将这种珍品瓷器赏赐武将的事,就连我英国公府也不例外,若没猜错的话,这一对茶盏应当是嫂夫人的家传之物吧?”
他竟然说出东西的来历,更有种替她抱不平的味道,但隐藏在其中的离间之意也同样好不掩饰。
姜漓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我既为裴家妇,便和裴家生死与共,不分彼此,又何况是一件家传之物,将军大可不必多此一问。”
薛劭廷原以为她就算不被触动心弦,暗怀感激,也定然会对自己生出好感来,谁知道却是毫不犹豫的回绝。
他看着她,眼中的兴致更浓,看茶盏里的“竹石”已经融得差不多了,便提起木勺:“我近来也在琢磨这‘水丹青’,今日索性献丑,请嫂夫人品评。”
这边刚把勺头沾到茶膏里,就听回廊深处有人兴冲冲地大喊:“阿漓,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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