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娇气就是小齐公子。”穆遥道, “当年咱们从书院出去打野鸡吃,回来一同受罚,我一个女孩子陪着你们挨板子,第二日照旧上学,竟不知是哪天个偷懒不起床,学也不去上。”
“你没有上学,逃学了。”男人反驳,“我不是偷懒,我生病了。”
穆遥见男人提起旧事神色宽和,短暂地忘记囚室里的事,越发胡搅蛮缠,拉着他纠缠旧事,“你就是偷懒。”
“我没有。”
“就是。”
……
当然不是偷懒 ,也远非生病那么简单。
青崖书院是出了名的贵族书院,就读的无一不是中京贵族世家公子。去上学都带着四五个书童长随,一听打板子便有长随使钱买通掌棍放水,回去又有顶级的金疮药,各种汤药一丝不错地伺候——
自然无事。
而齐聿,以伴读之名混进青崖书院的一介寒门学子,孤身一人在书院讨生活。白日里结结实实挨了二十板子,打得皮开肉绽,夜间回去饭也吃不下,卷着被子闷头大睡,不到半夜便烧作一盆红炭,连爬起来喝口水的气力都没有。
齐聿一个人住,两日没去上课,他一个伴读上不上课也无人关心。等穆遥逃学两日回来,齐聿都烧糊涂了,睁开眼看着穆遥,口里喊,“阿娘,阿玉渴。”
穆遥唬得面如土色,等不及煮水生生给他灌了一坛子不知几日的冷茶下去,又命奶娘寻大夫来看。
那时年少,尽管如此磋磨,仍是一日就好得七七八八。只是从此落下一个病根,稍一受凉,必定发热,稍一发热,必定烧到神志不清。
齐聿这人自尊心强到变态,自己病到这等田地,还不许穆遥同任何人提起,有人问起行踪,推说家中有事回家了。世家子们原就看不上他,见他挨两板子就赌气回家,越发鄙视。
打那时,青崖书院便给齐聿添一个“寒门娇子”的诨名。
……
穆遥忆及旧事,忍不住摸一摸男人前额,热度果然又开始攀上来。男人微微睁着眼,突兀地说一句,“……那么多人……好难看啊……”
穆遥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大氅边缘露着的一点中单衣角,目中寒光一掠即过,口气水波不兴,“都有谁在?”
男人仿佛没听见,自言自语道,“太多人了……哪里来这么多人……”
穆遥重重推他一把,“都有谁?”
男人悚然一惊,复又皱眉,“不用你管,我都杀了。”
穆遥愣住。
“丘林氏的人,一个一个,都杀光。”男人说完,疲倦地闭上眼,“杀了……都杀光。”
穆遥越听越觉得不吉祥,掩上男人双目,“以后再说,先睡觉。”
男人奋力撑着眼皮不肯闭上,“太亮了……好多人来……好多人……”
穆遥四顾一回,此时已是深夜,车内无灯,只有窗外一点灯火间或透入,映在男人面上,留下斑驳的光影。穆遥随手掷一条毯子过去遮住。
车内瞬时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黑暗里,男人沉重地吐一口气,他仿佛终于寻到一处安全的地方,渐渐鼻息平稳。穆遥沉默地坐在一旁,等男人细微的鼻音变作不间断的哽咽时,将他半边身子抱起来,枕在自己膝上,用毯子裹严实。
车行一时,韩廷在外道,“郡主,崔沪来了。”
穆遥揭开毯子一角,果然看见崔沪在王府门上站着,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打转,又往街口张望。穆遥一声冷笑,“从后门走。”
“是。”
王府热闹的夜灯透过窗棂铺入车内,男人无意识的啜泣立时消失,眼皮一掀便叫,“谁?出去——滚出——”
“是我,穆遥。”穆遥一抬手遮住他双目,“别怕,到家了。”
男人挣扎着要睁开,又被穆遥按住,湿沉的眼睫刺在穆遥掌心,又痒又粘。穆遥皱眉,手掌向后移到男人脑后,强行压着他埋在自己衣襟里——仍叫他陷在安全的黑暗里。
男人身不由主迷恋这样被她抱着的感觉,耳边是车轮碾压青石板路的碎响,和着韩廷和胡剑雄在外的说话声。他听着听着便恍惚起来。
下一个瞬间又觉得自己卑劣至极,他想要站起来,想要告诉穆遥,他完全不需要躲在她身后,他完全可以亲手杀了许人境,甚至可以亲手杀了丘林清,杀了朱青庐,连同秦观那条阉狗一起杀掉——
但是他却沉溺在这样柔软温热的怀抱中无法自拔。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躺在这个怀抱里,被她这样温柔地抚摸,他没有什么不可以做——可以撒谎,可以卑劣,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放弃安逸的死亡,留在人间做一条游走的孤魂。
微凉的一只手贴住他发烫的前额,男人听着穆遥的声音含着一点忧虑,“怎么抖成这样……快到了,回去吃了药就好。”
男人许久才明白那格格的碎响不是车轮的声,那是自己齿列在疯狂撞击。他只是有一点点难受,他也并不寒冷,为什么每次都在她的面前抖得像一只丧了家的疲惫的老狗?
好难看,好难看啊。
真的太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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