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正是李夫子的课,傅长宁本就和他相看两相厌,出了今天的事,更是万般不喜欢他,蠢蠢欲动想回桃林那裂缝下继续修炼。
但想到中午才答应陈夫子好好听课,到底还是忍耐了下来。
偏偏她不去想这个,李夫子却不放过她。
一早得知傅长宁整个上午没来私塾,李夫子进了门就开始感叹如今圣贤古风不再,反观好逸恶劳蔚然成风。
又说自己听闻圣人读书,韦编三绝,手不释卷,当今圣上贤德,令书局发展,纸书当道,机会如此难得,有人却不珍惜。上课睡觉,迟到早退,上不敬师长父母,下不友爱兄长幼弟,一身混账气,枉读圣贤书。
简直枉先人之训悌,绝孔孟之圣笔。
当然,这个某人在他课业上画乌龟指桑骂槐这种丢脸的丑事,他是绝对不会说的。
但这不妨碍他更加针对这个某人,甚至波及塾中其他他看不顺眼的学生。
傅长宁从前不和他计较,今日却提出疑问。
“其他我认,但还请夫子指点,不知这不悌长兄幼弟从何而来?”
李夫子皱眉,大概是没想到她今日竟如此大胆,敢当堂对呛,莫非睡糊涂了不成?
考虑到师长威严,到底还是解释了句:“我听闻你兄长和幼弟皆未上学,想是家中贫困难以支持。反观你,因傅老遗泽有此天大机遇,却半分不懂得珍惜,既如此,倒不如把这机会让给你兄长和幼弟。”
“女子无才便是德,留在家里织布养家未尝不可,男子读书,未来亦能有更大……”
傅长宁笑吟吟打断他:“夫子,我听闻您是被村中一位寡母收养,之后才有了上学的机会,此事当真?”
李夫子被打断话,仍是满眼不快:“你问这事做甚?”
傅长宁不理他疑问,自顾自往下说:“那看来就是真的了。我听闻,这位寡母自身亦有一女,凭着夫家家财,倒也供得起女儿吃穿不愁。只是后来为了供养夫子您科举读书,不得不贩卖家财。家徒四壁之下,最后甚至将女儿嫁给了年过四旬的鳏夫。不知上敬父母师长,下悌兄姐弟妹的夫子您,如今待这位长姐可好?还是夫子想我同您这位长姐一般,兢兢业业为养弟贡献自己的一生?”
“可夫子,我没记错的话,您如今应该还是个童生?连秀才功名也未考上吧?”
最后一句轻飘飘,笑盈盈,却宛若一把尖锐的刀,径直剜进了李夫子的心。
这是他四十多年来,最不愿意提及的耻辱过往。
看着台下学生们或震惊或八卦或不敢置信的眼神,李夫子脸色当即涨得通红,暴怒之下,一卷书当即砸了出去。
“傅长宁,你放肆!”
傅长宁坐在最后一排,轻松避开,书砸在了身后墙上。
“夫子不要恼羞成怒,您既然可以说大实话,我当然也可以。这就是我的实话。”
“更何况,夫子,需要我提醒您一件事吗?您平日里在用的笔墨纸砚,看的书,哪一样不是用的藏书馆里的东西,而藏书馆的东西从何而来,不用我提醒您吧?若说我不敬师长,那夫子您呢,岂不是忘恩负义无耻之尤?”
“你!你!你!”李夫子何曾见过这般牙尖嘴利的傅长宁,当即气得气血倒流,倒退了好几步。
缓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来,铁青着张脸冷笑道:“好啊好啊,我念着村中和傅老曾经的恩情,一直不计薪酬,留在这村里教书,现在看来,这私塾是留不得我了,那好,老夫走便是!”
说罢,便转身大步离去。
走下台的时候,却不知踩到了衣袍还是什么,朝天摔了一跤,半天才青着张脸,爬起来离开。
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直到这时候,或在打瞌睡或在传纸条下五子棋的学生们才反应过来。
顿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虽然他们当中也有人早已经看不惯李夫子,但,但没了李夫子,谁来教他们上大字课啊?
以李二虎为首,常年被李夫子夸大字刚劲有力的那批人更是气得涨红了脸:“傅长宁,你在说些什么?还不快去拦住夫子,跟他道歉!”
傅长宁道:“需要我提醒你,你爹娘每年要给他另加多少成束脩,他才会每次都闭着眼睛夸你那手鸡爪字吗?我这是为了你好,换个夫子,省些银子,岂不妙哉?”
李二虎旁边的少年脸色铁青,道:“你说得倒轻松,请夫子哪有那么容易?没了李夫子,陈夫子一人,如何教得过来我们?”
“容不容易,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傅长宁收拾书本,起身准备离开。
那少年上前拦住她:“不行,你不能走,跟我去给李夫子道歉!”
其他人虽然还没反应过来,却下意识维护傅长宁:“哎李长松你说什么呢,长宁也是为了维护我们好不好?”
“你难道就没被李夫子骂过,或者说,整个学堂,除了爹娘给他另外交钱的,谁没被他指桑骂槐过?偏偏碍于尊师重道,每次都不能反击,大家心里早憋屈死了好吧。”
“是啊是啊,我听得可爽了,怎么就没多骂几句呢。”
傅长宁让他们退开。
一点一点,掰开这少年抓住自己的手。
“容不容易,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说罢,她步伐如风,离开了私塾。
徒留李长松呆愣在原地。
其他人都以为是他想通了,松开了手劲儿。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他根本没松开半分力道,而那不到他肩膀高的少女,却轻轻松松掰开了他的手,转身离去。
这一天,所有人都发现,傅老留下的那个小孙女,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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