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宫宴太后交给陈皇贵妃操办。这是自去年陈允娇正式封皇贵妃后,她亲手操办的第一场宴会。

陈允娇这几年对谢颖的敌意小了很多,人也沉稳了些,除夕这日,还拜托谢颖帮她布置梅园旁的饮梅馆,要求是“文气一点、风雅一点”。

——饮梅馆是世家男眷进入礼明殿前暂时休憩之处,并不恢弘阔大,却正可以体现布置者的心思和底蕴。

陈允娇并没有为难谢颖,基本布置早已完成了。谢颖静静站着,打量着多宝阁上摆着的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文玩,想要夸赞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得吩咐女官:

“把这些都撤了。只留下这个甜白釉花瓶,这个青釉花瓶,和这个的墨纹梅花开片的。麻烦姑姑了。”

女官支支吾吾:“姑娘,那些撤下的,可都是皇贵妃娘娘自宫里各处搜罗来的珍宝……而您留下的,虽然也贵重,但颜色太暗淡了,不气派,奴婢可不敢照做。”

“太后娘娘一直倡导节俭,宫宴既要彰显皇室威严,也要表现朴素爱民的气度,毕竟上行下效。既然贵妃娘娘把这个事务托付给我,按照我的想法来,她不会阻拦的。她若是怪罪,就请姑姑直接推到我头上好了。”

谢颖温和地解释。

女官有些不情不愿地派人撤走了多余的珍宝,嘴里不满地嘟哝了些什么。

谢颖只听见了一句,“又不是宫里什么正经的主子……还差使我们这些有品级的……”

她愣住了。

在这个宫里,已经呆了好多年了。她一直知道,只是因为太后娘娘的厚爱,她才得以安稳地寄居宫中。

近几年,太后娘娘刻意冷淡自己,但是吃穿用度上一直没有薄待,暗中也照顾她十分妥帖。

加上杭嬷嬷这些身边人都十分善良,谢颖自己也是神经大条,因此,她竟然从来没有觉察到,宫里其他人是这样看她的。

——“又不是宫里什么正经的主子”。

这个女官说的,确实没错,犹如一盆冷水浇醒了谢颖。

她已经差不多长大了,这样继续呆着,在外人看来,很不像话吧。

一股酸涩缓缓从心口升至眼底——呆了这么多年,她竟然,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了。

只因为这里有比家人更像家人的存在。

真是……妄念啊。

离开了皇宫,她又能做什么呢?嫁人吗?

她自嘲地笑了笑,把这些暂时抛到脑后。

她本想请宫人从梅园折几枝红梅插瓶:正值冬季,红梅插瓶,比摆满珍宝的架子更显得用心;红梅映照火光,微香笼罩、暖意蒸腾,比什么布置都更精巧。

可听见了那句话后,她再也无法开口麻烦女官做事了。

但既然答应了陈允娇,那么布置饮梅馆的事就是谢颖的责任,她必须做好。她只好自己去折几枝梅花。

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径,她小心翼翼穿行。半个时辰前下了一场小雪,小径上的雪还没有扫,像一层薄薄的柳絮铺在那儿,隐隐透出褚青的石砖。

谢颖知道,这种薄雪最容易打滑,更何况她还穿着极难行走的宫制绣鞋。

走了一会儿,她谨慎地踩到最后一块石砖上,朝前看了一眼,梅园已经在望。

谢颖心里刚一喜,就脚底一个打滑。

她错愕地迅速调整身形,企图控制平衡,却被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

她抬头,对上了方聿敏熟悉而又温润的眸子。

谢颖连忙离开他,并且道谢:“谢谢你啊,玉米。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聿敏抿嘴笑了笑,道:“我被陛下喊来宫里有事,顺便参加除夕宴。事情处理完了,离宴会开始还早,就来看看梅花。谢姑娘又是来做什么的?”

“我来折几枝梅花,摆到饮梅馆。”谢颖走近梅园,注视着满园红云,喃喃道,“这就是‘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吧。”

方聿敏静静站在一边,不置一词。

谢颖很快折好了梅花,抱在怀里,准备回去。梅花上有薄雪,蹭在了她的鼻梁上,她没有办法腾出手去擦。

方聿敏轻轻拿指背蹭掉了谢颖鼻梁上的一点雪。

谢颖愣住了,“玉米兄,你这……”

“开春,我就会被举荐入仕了。”方聿敏注视着谢颖的眸子,轻轻道,“谢姑娘,我不能随意入宫了,也再不能看到这么好的梅花了。”

谢颖想了一下,“宫里栽的这个是骨里红,虽然珍稀但也不是多么难寻的品种,你在自己家里栽种也是一样的看。”

方聿敏失笑,无奈地摇摇头,“谢姑娘,在下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谢颖大大咧咧。

“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呢?”

一听,谢颖怔住了。

她想要,做什么呢?

曾经她什么也不想,只想读书,只想越过一道道挑战,只想让太后娘娘夸赞自己,看到娘娘欣慰的目光。

可如今……宫里似乎不欢迎她留着了。仿佛一个美梦化作了虚无,她所追求的一切是那么的天真甜美,又遥不可及。

她又该做什么呢?回去嫁人,做一个读了很多书、练了很多武的贤妻良母吗?

她沉默了。她说不出来。一点点的愤怒与不甘开始在心口蔓延。

她本来,可以做更多、更多的。

“我肯定不要嫁人。大不了做个老姑子,去仗剑天涯。反正我挺强的,别人也欺负不了我。”

闻言,方聿敏怔了怔,即将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在下也很羡慕一个人的生活。其实,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说出口的变成了这个。

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心里的话——

“不知道,谢姑娘可讨厌在下吗?在下……可以求一个年年与姑娘一同折梅的荣幸吗?”

哪怕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公然和陛下、房存山叫板的时候,她还是一副瘦弱平凡的模样,他就已经心向往之,甚至有自惭形秽之感了。

他们原本就属于不同的世界,泾渭分明。谢颖是勇敢自信,而他,身为方家继承人,身不由己之处太多了,不得不变的按部就班、怯懦苟且。

还是远远欣赏着就好,希望她永远不要牵扯入自己繁杂沉闷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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