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无其事地说:“我今日见过缠丝姑娘了。”

这话说出来,顾廷康心里奔流的喜意霎时凝滞,四肢百骸的血疾速涌上来,又对着心底最薄弱的地方狠狠冲灌下去,破出一个大窟窿来。

他视线闪躲,此刻找不到任何借口——

若说私宴的那夜还有醉酒这个缘由可以推脱,可后来他主动寻到缠丝那里去,就是百口莫辩了。

万千思绪一齐堆上心头来,顾廷康下意识想躲过诘问、甩脱错处,慌乱到极致反成了镇定,他眯起眼,反客为主道:“你跟踪我?”

阮雀笑了,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二爷既喜欢她,就将她抬进府里来吧。”

顾廷康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他的视线在阮雀脸上逡巡一边,却见她神色淡漠极了,一双素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炉子里的炭火,浅笑道:“我是说,二爷若同意将她纳进府里,余下红轿子新院子的事我来办,必叫二爷满意,作为交换——”

她望过来,“听说二爷能请得动司皇叔身边的神医,我父亲的病,便托二爷上心些了。”

炭火被她拨弄起一串细碎的火星子。

顾廷康回过味来,“你这是在同我谈生意?”

阮雀倾身,隔着细布提起火上的无釉紫砂陶铫子,倾下些许,水便从短壶嘴盈流出来,注入嘉禾纹海青石矮几上的茶碗。

“阮雀,我在问你话!你这是在干什么?同我谈生意吗?”顾廷康未得回应,越发气恼,大跨步走过来。

烛光被他挡去大半,拉出一条极瘦极长的影子。在一片静谧“威慑”中,阮雀安之若素地泡出茶来,素手轻扇,细闻茶香。

半晌,她从座旁拿起方才誊抄的两张纸道:“二爷请坐。”

顾廷康不情不愿,在她对面坐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阮雀抿开唇角,递出纸去,淡淡道:“二爷要的答案,都在这张纸上。”

顾廷康略扫了一眼,半信半疑接过。

阮雀从前写的都是簪花小楷,难得见她写这样的字,点画结体筋骨内涵,藏露结全,笔道停匀,将赵孟頫的字仿了个十成十,全篇看来,笔法精致,书卷气甚浓。

可惜的是,这样的一手字,写的是利来利往的铜臭生意道。

顾廷康将她这一纸书看过,后槽牙差点咬碎,鬓角的青筋突暴而起。

“阮雀,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在这些日子以来,阮雀已经习惯了他易怒狂躁,相较于顾廷康的狂风暴雨,她显得格外平静。

“二爷既有新欢,我也该摆正自己。”阮雀嘴角挂着淡漠到几乎不存在的笑意,“正如纸上所写,我执掌顾家中馈以来,填补亏空六万余两,钱财米粮增库皆都记录在册,数目不菲,人情往来也无一错漏。二爷先别恼,我说这些不是为着拿乔。

“阮家情形,二爷有目共睹。早前也同二爷说过,我最放在心上的,不过是我父亲的冤情和他时不时就癫狂的病。既然二爷有门路能医好我父亲……我退一步,接缠丝进门,仍旧掌这顾府上下百余人口大小事。交能易作,还请二爷在我父亲的病情上劳心。”

归根结底,不过就是与她和缠丝一样,各取所需的交易罢了。她说得委婉含蓄,是怕顾廷康听受不了太直白的话,又在这孤山轩捋袖揎拳,毁了这桩交易。

可顾廷康不知怎的,气性大到如斯地步,竟将纸撕了个粉碎抛进炉子里烧了,“阮雀,掌顾家诸事,是你的本分,你既嫁入我顾家,就该当做掌家的事。关照你父亲的病,是我的情分,你若是执迷不悔,且看着你父亲何时能好?!”

说着,站起身来,狠狠踢了一脚海青石矮几,震得茶杯乱响,热茗飞溅,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门去。

阮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垂下眼帘——

看来,还要想别的法子。

接下来有整三日,阮雀都没有见到顾廷康。

大宴在即,司朝是此宴第一要紧的人物。她先是到庞家下了拜帖,准备从庞邺下手,打听打听司朝的喜好。

栾娇娇听明她的来意,一边怨怪顾家这一门鬼精,什么难办的事都交由阮雀办,一边又说庞邺久在峪关,城临北狄,应该知道司朝许多传闻,叫阮雀放心。

阮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栾娇娇并不知道庞邺也是名寒甲卫。

可那日庞邺去救人的时候,分明带了四名寒甲卫前往,栾娇娇也看见了的……

他是怎么圆这个谎的?

阮雀压下心里的疑问,叮嘱栾娇娇,若是庞邺回来了,还务必帮忙相问。

栾娇娇拍着胸脯,让她只管放一百个心。

阮雀从庞家回来后,孤山轩里的管事已经排了长长一条龙,等着她的又是无数大小事。

她有些烦了这样的日子。

在院子前站了片刻,她到底是走进去了,在海青石案后坐定,叫青鹿焚上提神的香,开始理事。

先是定了请帖的样式送出去,另捡出几名要紧的官员,交由顾诚亲自送。后又亲自定了桌椅样式、排场分布,预选了顾府的几处风光秀美的地方做场子,再然后是布景、菜色、仆从、歌舞……因着还不知道司朝的喜好,每一桩都要备下两三个预案。

银子流水似地往外花,账房的新帐一日日叠起来。

日复一日,无休无止。

这夜,阮雀才送走最后一位管事,顾廷康便出现在门边。

她一愣,没有说话。

顾廷康背着手,自顾自走进来:“我想好了,你那日所说,我同意。缠丝进门全权交由你来办。”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