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雀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顾府的,等反应过来,马车已经缓缓停下。外头清运放了脚凳,说:“奶奶,到了。”

阮雀这才醒过神来。

她捏着手腕。

方才被司朝用腰衿缠过的手,眼下空空如也。上面没有一丝血渍,旧时的伤疤业已消了大半。

长舒过一口气,她仰起脖子。

约莫一盏茶后,才矮身出了马车。

她往回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夜幕里只有街边油灯龛里光晕颤颤,连只鸟儿的影子也没有,更遑论顾廷康的踪迹。

顾廷康从姬府里被丢出来,爬起身,也不顾手心还在淌血,闷头便夺了清运的马。先头手伤上不了骑,便将清运骂了个狗血喷头,后来清运好容易将他扶上了马,他一纵缰绳,刻不容缓奔马出去。

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一句交代。

阮雀垂下眼,提裙上了台阶,吩咐福海道:“你先去回禀老爷,就说我回来了,二爷没回来,事态紧急,劳老爷移动大驾,到书房等我。”

待福海先去,她带着清运走在折廊里,几个看灯剪蜡的丫鬟仆从都远远坠在后头。

“清运,你在二爷身边跟了许多年,我只问你一句实话,”阮雀脚步不停,“你瞧着二爷这回是要去哪里?”

清运素来是个最得力的,办事心细,也妥帖,不出意料,口风也是最紧的。

阮雀有些疲惫,“我们都知道二爷的性子,眼下他在姬府吃了亏,断然不肯甘休,多半是要找谁来帮着反打司皇叔一城。你也明白司皇叔是什么人物,并不是我长他人志气,恐怕二爷尚未动他一根汗毛,寒甲卫就要杀到咱们家来。咱们家的前程就系在二爷一人身上。若他去找的,是稳重妥帖、能劝住他的人,那还好办,如若同他一样是个沉不住气的,咱们家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清运默默听完,他抬眼看走在前头的二奶奶,一身傲骨,宽忍有度,心下忽有什么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就要蓬勃绽开。他垂下眼,慌忙将心里的妄想全数押下去,神色变了又变,总算松了口:“二爷多半是去宫里了……”

阮雀脚步一顿,“宫里?宫里而今只有一位太后和幼帝,且看眼下这个时间,宫门也该下钥了才是,二爷入宫做什么?”

她望过来。

清运对上她的视线,猛然一颤,回退两步躬下身,不再言语。

阮雀知道从他嘴里再问不出什么来,便朝顾诚的书房走去。

沿着折廊上阶,经过轩窗,里头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道:“……故而我们主子叫我来传句话,说不小心伤了外甥的手,还吓着了外甥媳妇,还望顾大学士不要怪罪。若真要怪罪,有什么要清算的,只管上望鼓楼来,我们主子当亲自接见。”

他说完,听得椅子笨重地“铿铛”一声,顾诚的声音响起,“哪里哪里,定是犬子和内媳处事不周,还要多谢小舅相帮管教,哪里还敢有怪罪。说来还问阁下一条,皇叔可答应了六日后赏光吗?”

未想那人十分不给面子,道:“我们主子只叫传了这么些话,余下的,还请顾大学士自去问我们主子。在下告辞了。”

说着,铁甲碰撞的沉脆声响起,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里头迈出来,撞见窗下的阮雀和清运,也不觉意外,只看了一眼,便按着刀便擦身而过了。

阮雀走进来,顶着顾诚沉沉的目光,蹲身行礼。

顾诚挥挥手,让清运下去,问阮雀道:“究竟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犹如鹰凫,牢牢抓在阮雀那张姝净的脸上。

阮雀知道他最想知道司朝应下没有,再次才是他的儿子顾廷康,于是便捡要紧的说道:“皇叔未曾应下,也没有不应。二爷手伤得厉害,驾马出去,眼下不知行踪,怕要找人与皇叔对垒。”

顾诚听言,道:“我原不爱过问后宅的事,只如今你和老二竟龃龉到这步田地,他何去何从你全然不知情。我并非苛责你,你若是个男儿,必要比老二强出百倍,可你是个女儿身,厅堂后宅,还是多忍让些,别总太过要强。”

他说完,唤来福海,嘱咐道:“带上半数家丁出门去,遇见二爷,直接拿回来,不必同他多说。另找几个孔武有力的,守在望鼓楼附近的街巷上,见到人就拿回来,不得惊动司皇叔。”

说着,他方才转回头来,深觑了阮雀一眼,又道:“皇叔为着你祖母的恩情见了你,却不肯应。眼下怕只有老郡主出马,才能请得动这尊大佛。”

阮雀仍沉浸在他教训的那句“多忍让”里。

她蜷了蜷手,山栀腰衿的触感仍在,司朝包住她的手时,她看见一寸寸修长好看的指骨。

——“一万人拿刀向你之时,隐忍就会带着你永葬荒墟。”

阮雀垂下眼帘,有什么东西在她胸腔之中来回震荡,野蛮生长。

*

月色清浅,望鼓楼灯火幢幢。

司朝卧在摇椅里,闭目养神,来回晃动。指节之间,一颗一颗佛珠盘滚而过,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身后的桌上,庞邺挽袖,添碳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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