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事过后,崔拂又收到了避子汤。

萧洵亲自拿来的,倒了浅浅一碗,将要递给她时,却又犹豫了。

崔拂伸手拿过,不等他说话,一饮而尽。她拿帕子擦着嘴角,向他一笑:“你放心。”

萧洵弄不清楚,是让他放心,她不会有孩子,还是让他放心,她并不是慧妃,她不恨他,也不会杀他。

崔拂把药碗收进食盒,盖上了盖子。那夜之后,她便明白了萧洵最初为什么要给她避子汤,假如她是慧妃,他便是那个死在慧妃手里的突厥人,假如他们有孩子,那便是世上另一个萧洵,自幼被生母憎恶,永远背负着野种的骂名。

她也不想要孩子,她需要避子汤,她得把握好这中间的分寸,不能让他像前阵子那样,改了主意。

崔拂起身,从箱笼里取出一小卷布,打开了举着给他看:“你看,布已经织好了。”

纹路织得很细密,虽然还没有染色,但质地好织得精致,隐隐泛着柔细的光泽。萧洵用手摸着,因为想不起是为什么事,便问她:“做什么的?”

“你呀,又忘了?”崔拂笑着拿起他的手,“别弄脏了。”

她卷起布匹:“不是说了要给你做袜子吗?就用这个布,我这几天紧赶慢赶,总共才得了这么一块。”

萧洵心里一暖,伸手搂住她:“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干嘛弄得这么赶?”

“头一回给你做东西嘛,总想着快点。”崔拂抬头,含笑握了握他的手,“劳烦你脱下鞋,我再量一次。”

萧洵拉着她在榻上坐下,脱了靴又脱了袜,见崔拂拿了软尺,从脚跟到脚趾尖细细量了一回,横的竖的都量过,她用画眉的石黛在细麻纸上写下数字,她把布伸开一点,用手指量着算着,也记下几个数字。

她的一切举动都让他着迷,安静悠长,就好像他们之间还有无数的岁月可以这样消磨,一切都舒缓极了,是他从没有过的体验。

萧洵有点不想动,就那么懒洋洋地歪在榻上,看她来回走动。

“行了。”崔拂放下了石黛。

见他还光着脚,顺手便拿起锦袜,挨着他身边坐下,又拿起他的腿放在膝上,给他穿袜。

萧洵看着她的侧脸,她生得很美,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容光,是那种温柔可亲的美,让他不由自主便生出亲近她的心思。萧洵心想,她对他这么好,应该是改主意了吧,她不想再杀他了,他们会好好过下去。

萧洵握住她的手,叫她:“阿拂。”

崔拂嗯了一声,侧过脸来看他:“怎么了?”

萧洵笑了下:“没什么。”

他转过脸,想想又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她,便又转回来:“大哥定了今天跟大凉签婚书。”

崔拂低头,放下他穿好袜子的脚:“嗯。”

“签完婚书大哥就要回镜陵过年,晋王应该也会走,到时候只剩下我们两个,自自在在的,”萧洵抱起她放在怀里,“你想怎么过这个年?”

崔拂留意到,他提萧元贞时说的是大哥,提起萧怀简时,却只称呼晋王,他们亲兄弟之间,好像还没有跟萧元贞亲近。心里思忖着,抬眼向他一笑:“我听你的。”

萧洵突然有点失望,从开始到现在,她从没问过他娶刘素渠的事,她好像根本不在意,可他每次想起严凌,妒忌得整个人都要疯了。将她放松一点,慢悠悠问道:“你好像并不在意我娶刘素渠?”

崔拂心里猛地一紧。是她疏忽了,他不仅多疑,而且容易嫉妒,将心比心,她原该表现得更在意些的。

再开口时,声音就有些哑:“以我的身份,怎么敢过问这些?”

“我让你问。”萧洵道。

“刘娘子不肯容我,可我又离不开你,”崔拂靠过去,脸贴在他胸膛上,默默流着泪,“阿洵,到时候我怎么办?”

她枕着的地方一鼓一鼓的,萧洵在笑,他甚至还带着几分得意:“只要我想要你,这天底下,有谁能拦得住我!”

他终于满意了,伸手擦掉她的眼泪,在她脸上叭的一吻,站起身来:“时辰差不多了,我得过去前头。”

崔拂拉着他的手,没有阻拦,却又依依不舍,一直送到门口,萧洵低头一看,她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可怜又可爱,这让他越发觉得畅快,在她脸上又是一吻,笑盈盈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

他松开她的手,又擦擦她的眼角:“别哭了,我该走了。”

“阿洵。”崔拂忙握住他的手,很快又松开。

萧洵停住步子:“怎么了?”

“没什么,”崔拂摇着头,欲言又止,“不是什么大事,回头再说,你忙吧。”

萧洵反而不肯走了,问她:“到底什么事?”

“等你这几天有空,陪我去看师父好不好?”崔拂红着眼皮,眼角泪痕湿湿的,“我想跟师父说说话。”

萧洵突然想起好像听谁说过,女人家有心事的时候,都要找个亲近的人说说话,她要跟妙寂说他娶亲的事?她果然还是在乎他的。眉梢飞扬起来:“明天带你去!”

崔拂放下心来。

半个时辰后。

写好的婚书吸干墨迹,郑重收进文袋中,萧元贞接过刘素渠的生辰八字,又将萧洵的生辰八字递过去,点了点头:“如此,只等来年二月,贵国送二娘子到镜陵完婚了。”

他将一应东西收好,向萧洵说道:“这边事情已经办完,明天我和你二哥就回京向阿耶复命。”

“大哥,”萧怀简开了口,“事情还没办完吧?大王子是不是还欠我们一个交代?”

萧元贞看过去,他脸色不大好看,反倒是萧洵,依旧是淡淡的,根本没所谓的模样。

对面席上,刘凤举拿着文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刘素渠站了起来:“那天的事,我正要与太子说说。”

她抬高了声音:“抬进来!”

几个大凉人抬着一具男人尸体走进来,往地上一扔,萧元贞定睛一看,死者皮袄皮靴,梳着辫子,也是大凉人。

“这是使团中的打杂的阿忽力,那天我大哥去舜英堂的路上,他突然提起旧事,有意诱导。”刘素渠低哑的声线慢慢说来,一字字都很清楚,“当天夜里我排查审问,他就失踪了,昨天才在山上找到他的尸体。”

她转向萧元贞,解释道:“我大哥并非故意冒犯,实在是中了阿忽力的圈套,据我推断,有人指使阿忽力,蓄意挑起争端,想破坏亲事。”

她说着话,眼睛看着萧洵,萧洵却还是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刘素渠皱眉,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声冷笑,萧怀简说道:“弄一个死人,就想糊弄过去?”

萧洵终于开了口:“也未见得。”

他抱着双臂,轻描淡写的口吻:“做事总得有个目的,图点什么吧,这门亲事大凉想做,无端惹怒我们,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我想他们还不至于这么蠢。”

萧元贞点头:“我与六弟和二娘子想的一样,当是有人蓄意破坏做亲,等我禀明陛下,还会继续追查下去。”

“对对,”刘凤举连声附和,“有人使坏,不关我的事!”

萧怀简笑了下:“这还没成亲呢,好亲热的一家人。”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大哥,严凌还没审出来,明天我没法回去,我这就给陛下上表,烦请大哥带回去。”

萧元贞神色不变,应了一声,萧洵眼梢一抬,蓦地想起先前萧元贞说的,萧怀简可能带着萧仁纲的密诏,许他全权处置严氏的事。

走出门外时,刘素渠在后面叫他:“萧洵!”

萧洵听见了,懒得停步,只管往前走,刘素渠很快追上来,拦在前头:“明天我就要回凉州了。”

萧洵看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

刘素渠总觉得,这个眼神好像在说,关我什么事?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又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萧洵随口敷衍:“一路顺风。”

“未婚夫妻,何至于如此冷淡?”刘素渠道,“便是交情一般的朋友,送别之时,也该有所表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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