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沈家倾覆,沈策走投无路自戕。

北野陵一身伤病,心如死灰,血肉淘洗山河。

谢旻很想问,他们是不是已经走散在当年那场雪中?

……可是一撩开帐毡,他就知道,不必问了。

书案上,堪舆图卷在一侧,只搁着一盏药与两块木牌。

木牌很旧了,流苏已经褪色,纹路在岁月摩挲后微微发亮。

北野陵脸色苍白,坐在大案后,脱力般靠在椅背上,单手支着头,目光死死桌上的东西。

“殿下,宫中来了消息,说白姣姣今夜就回到山海关。”

谢旻低声道,“而且,皇后也快要动手了。”

他又等了一会儿,北野陵才缓缓抬起眼,低低应了一声。

待谢旻看清北野陵的神情,只觉得最后一根绷紧的弦也彻底断裂。

他从未见过北野陵如此哀伤疲惫的目光,当年琼贵妃去世,他们求沈策无门,北野玦病重,北野陵都没有如此时一般脆弱。

他像是一匹伤痕累累的孤狼,无助地卧在雪地中,任由自己身上的鲜血结冰,体温消逝。

“我杀过很多人。”

北野陵哑着嗓子开口,像是说给谢旻,又像是自言自语。

“做过很多错事。”

“从姝姝到沈三……”

他轻声说,“是我害死了他们。”

谢旻突然产生想要嘶吼的冲动,想要把眼前沉闷冷厉的一切都撕碎,想要拉着北野陵和沈策回到十二年前,再回到那处猎坑。

风声呼啸着响彻山谷,狼嚎凄厉,兄弟三人挤在一处,拥抱着取暖,似乎就什么都不再害怕。

可是他知道,错不在北野陵,也不在沈策。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最后,谢旻缓缓上前,解开腰间的木牌,与桌上那两枚摆在一处。

……

割裂灵魂是一种什么感觉?

万虫噬心,灵台碎裂的痛几乎要把北野陵生生扯成两半。他气若游丝,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死死抓着那把离弦弓,仿佛是沈逢姝还抓着他的手,与之前无数次发作无异,她还陪在他身边。

还有人在爱着他。

凌迟般的痛中,却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冷冷提醒着他:

沈逢姝已经死了。

是他逼死了身边所有的人,从此世上狂风恶浪,只有自己抗下。

额吉死了,妻子死了,兄弟也死了。

“赤那……”耳畔仿佛响起额吉沙哑的声音,她轻声唤着他的乳名,“后面的路,额吉就不能陪你走啦……”

仿佛回到琼贵妃去世那夜,风雨交加,雷霆霹雳,秋寒料峭彻骨。

八月十五,阖家团圆的日子,冷宫却这样偏僻,连养心殿中的丝竹声都听不到。

众叛亲离、走投无路,只有北野陵陪着额吉。

额吉要临盆了。

其实弟弟远没有到瓜熟蒂落的时刻,可是朝廷上那些披着人皮的狼等不及了,他们要这个戎狄宠妃和她的野种一起死。

琼贵妃躺在窗下的草席上,给自己灌下一碗催产药。

撕心裂肺、钻心剜骨,北野陵跪在琼贵妃的草席边,咬着唇默默流泪,握紧她渐渐冰冷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留住额吉不断流失的生命力。

不知过了多久,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起。

琼贵妃地躺在被血水浸透的草席上,下身的血还在汩汩流着,像是决了堤的洪水,将她身体的一寸寸经脉悉数击溃。北野陵脱去自己的外衫盖在额吉身上,咬断弟弟的脐带,等待太阳升起。

“额吉,”他低声唤着琼贵妃,“别睡,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赤那。”琼贵妃冲儿子安慰般笑了笑,“额吉的药……在荷包里,你去帮额吉拿来,好不好?”

北野陵照做了。那是一颗通体乌黑的药丸,没有水可以渡下去,北野陵就想咬碎再给额吉。

“赤那!”琼贵妃温柔地制止了他,“给我就是。”

于是他看着额吉吞下了那枚药丸。

“赤那,剩下的路,额吉没办法陪你一起走了。”

琼贵妃忍着心脉火烧般的痛,抬手将儿子被冷汗浸透的碎发别到耳后。“日子很苦,但你要学会去爱别人……只有你爱别人,别人才会爱你。”

北野陵不懂额吉是什么意思,爱还需要学吗?

于是他问:“如果我爱她,我就要对她好,像额吉对我一样,是不是?”

“赤那,这不是爱,这是喜欢。”

琼贵妃低咳一声,丹蔻褪尽的指尖勾勒着儿子尚带稚气的轮廓。

他和他的弟弟还那么小,她却没有办法看他们长大了。

“喜欢一朵小花,你就把她摘回家,插在花瓶里,观赏几天,几日后花儿枯萎,你只会惋惜……爱一朵小花,你就要把她留在土里,呵护她,为她浇水,要她好好活下去……你一定要学会去爱,不要被恨裹挟着生活,儿子,太痛了……”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北野陵俯下身贴在她的唇畔,想要听清。

他感觉耳畔拂过一阵微风,似乎是额吉轻轻叹了一口气。

“额吉……?”

琼贵妃微张着那双弧线昳丽的眼,那里面曾有星河流淌,如今群星陨落,漆黑无光。

“额吉——!”

天光乍亮,朝辉满室。

刺目的光将北野陵笼罩,王母蛊分割血脉的剧痛中,北野陵却隐约看到一个人逆光而来。

明明知道沈逢姝已经不在了,但极致的痛苦已经将北野陵所剩不多的理智消磨殆尽,他咳出了一口血,挣扎着沙哑道:“姝姝……”

“王爷,我在这。”

——白姣姣颤抖着,强压下恐惧,靠近病榻上伤痕累累的狼主。

冰冷的手轻轻揉着北野陵的额角,她心一横,自嘲地笑着说:

“王爷,我是姝姝啊……姝姝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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