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城里又出现了新一轮天花瘟疫。幸好,瘟疫尚未传进皇宫之中。
“安塔妮亚殿下展现出了令人吃惊的科学逻辑。她提出,为安全起见,验证的第一阶段可以在猴子身上进行。先给它们接种牛痘,等它们痊愈之后,再接种天花病人的脓液——如果这样没有感染,那就证明了牛痘对预防天花确实有效。”
斯维登医生和弗朗茨皇帝走在美泉植物园里,向皇帝汇报医学实验的进度。因为之前已经因天花失去了好几个孩子,皇帝一直对他的研究进度很是关心。
“但猴子和人不一样吧?”弗朗茨皱眉。
“对。这是为确保安全性所做的先期试验——实验用的四只猴子身上的牛痘脓包消退后,我给它们接种了天花病人的脓液。已经一周多了,没有一只猴子发病。那……或许就可以考虑在人身上试验。”
皇帝停住脚步,扫了他一眼。
那目光中的锐利锋芒让斯维登医生的心猛地缩了一下。
皇帝平时向来和蔼可亲,加上两人都对科学研究感兴趣,有时甚至让他错觉皇帝只是一位慈祥的老富翁。
但这一眼带给他的压迫却让他骤然醒悟,虽然这个国家的理政大权始终牢牢掌握在女王手上,但皇帝也是他的君主。
而且是个相当英明的君主。
斯维登医生不禁低下头:“陛下,天花的恐怖已经笼罩我们太久太久了。最近五年里,维也纳死亡登记册上每十个孩子中,就有九个死于天花。”*
“而且,马上要入冬了。每个冬天都是天花的高发季节,今年冬天似乎还会格外的冷……而这一轮天花甚至比冬天来得还要早。”
医生的声音小了下去,“我心里总有不安的预感,觉得这个冬天,或许会有一场大瘟疫。”
他想了想,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声说:“陛下,我们会找自愿做试验的穷苦家庭。”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今年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皇帝默然望着植物园里已经开始落叶的悬铃木,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多给一点补偿吧,钱我出。”
斯维登医生顿时松了口气。
目前,特蕾西亚女王正在她的领土之一匈牙利王国巡视,弗朗茨皇帝的首肯便是维也纳的最高旨意。有了这一保障,他便能放心地去做那件不算光彩的事。
皇帝高大而臃肿的身躯往旁边踱了两步,忽然转头问斯维登医生:“这不是我女儿一个人提出来的吧?”
斯维登医生有些意外:“这些确实都是她和我说的——”
“你有没有看到她身边别的什么人?”
“啊,有一个看样子像是东欧的小男孩,和她差不多大。那个孩子基本没开口,公主也没有介绍过他,所以我没有问过他的身份。”斯维登医生谨慎地答道。
总不会是什么皇家私生子的戏码吧?毕竟皇帝风流名声在外。
“哦……”弗朗茨微微点头,没有什么表示,“我知道了。”
……
1762年的冬天过早地来了。
天空是冷白色,翻卷的浓云无边无际地蔓延,浓雾笼罩了维也纳。红栎树掉光了最后的叶子,连风都带着冰一般的寒刃,吹在人脸上仿佛刀割一样。
维也纳南区的街道有着齐整的石板路面,每一片街心广场四周都有玫瑰一般绽开的房屋与街巷延伸出去,拐角处是灰白色的大理石喷泉。
这原本是精致而优雅的公共建筑,但四面却弥漫着一片不祥的死寂。
街上零零落落,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仅有的人也行色匆匆,用灰黑的大毡帽和厚厚的围巾将自己裹紧,仿佛惧怕着什么一样四处张望,然后如同鬼影一样消失在浓雾之中。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因为冬天到了。
更重要的是,与冬天结伴的死神来了。
“哒,哒,哒”,缓慢的马蹄声从霍比根堡巷的浓雾尽头传来。
街边一栋四层旅店的三楼卧房里,莫扎特缩在被窝里,不敢点蜡烛。他有些畏惧地将窗帘拉开一条缝,看向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唯一有声音传来的方向。
“哒,哒,哒”,白雾的尽头出现了一匹瘦骨嶙峋的黑马。
它缓慢地拉着一辆漆成纯黑色的矮小马车,驾车的人一身黑色斗篷,戴着黑色的面罩,长长的黑袍在寒风中翻卷,似乎有什么银色的光芒一闪——
莫扎特一把将被子盖过头顶,心怦怦直跳。
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手上拿着什么……镰刀吗?他不敢看了。
他知道那匹马拉的是尸体——死于天花的人的尸体。
有细弱幽咽的哭声钻过门窗缝传来,似乎是悲伤欲绝的女人在低声哭泣。
她的第三个孩子正在床上与死神挣扎。因为此前已经夭折了两个哥哥姐姐,他有幸得到了医生及时的救治。黑色长袍的医生给孩子放了血,叮嘱家人紧闭门窗,千万不要透入一丝风。
那个房间里因此弥漫着脓液的恶臭与难耐的潮热,孩子因为放血四肢惨白,可脸上却烧出一片诡异的红晕。
旅馆老板家已经失去了他们的两个孩子,莫扎特曾经见过那个小小的棺材——那么小,如果不是上面的十字架,甚至让人难以想象那里面竟然承载着一个小小的、过早夭折的生命。
小男孩寒毛倒竖,默默地屈起膝盖,在被子里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团。
冬天到来,维也纳每天都有人死于天花。载着黑色棺材的马车在这座城市的四周游荡,人们惧怕这种致命的疾病,请他去演奏的频率大大降低。
如果不是他父亲和他都得过天花,不必担心再被传染,他们一定会立刻逃离这座仿佛处于死神气息笼罩之中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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