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漾和杨明轩坐在安义坊临街一家食肆里正是午间饭点,食客多,伙计手脚麻利,一边飞快上着菜,一边满面笑容,“客官稍后,香酥鸭马上就好了。”
又笑道,“这位公子可要常来,小店送招牌菜给您。”
“多谢。”杨明轩拱手,颇为无奈,陛下虽是带了面具,换了常服,但无论到哪儿,通身气度都是惹人注意的,跟进食肆的人都把位置坐满了,有些人更疯狂,进来也不问,陛下点什么,他们便点什么。
到两人上二楼进了包间才好些。
包间临窗,整条街尽收眼底,一闲汉张着腿坐在地上,灰黑褴褛的衣衫上都是泥污,蓬头散发,正张着手臂对天长呼,“大祸,大祸!世风日下,母鸡都出来打鸣了!”
他这一声呼,竟是引来路人赞赏声,身前的破烂碗里叮叮咚咚,一下子竟是积起不少铜钱,一些乞丐见状,纷纷效仿,臭骂崔九一顿,竟是也能收来钱币,俨然成了一条新的致富之路。
崔漾啼笑皆非,“上京城竟是能随意议论朝政么?也不怕掉脑袋。”
这样的人三十六坊每条街都有几个,巡逻卫兵屡禁不止。
杨明轩叹气,“废帝继位后,广开言路,并不忌讳百姓议论政务,他这一套很得民心,加之素日勤勉,又礼贤下士,也确实有所作为,许多隐士都出来做官了,书肆、茶楼、酒肆,常能见名士清谈论政,学风大盛,读书人愿意寒窗苦读,为生民立心立命,闲汉说几句话,还真不能随意杀了。”
崔漾自小见的是王行崔呈那一套,酷吏与严法,谁妄议,便砍谁的头,却也知晓自王行玩弄权术,肆意废立帝王后,礼崩乐坏,世家子弟荒诞不羁,读书人放浪形骸,有识之士隐居避世,滥杀虽好用,摧毁的却是根本。
司马庚想将风气引上正途,十余年过去,也颇具成效。
对她来说便不怎么友好了,大开言论,防民之口如同防川,想要扭转局面,只怕要废不少心思。
只眼下要紧的是北边战事,百官罢朝,坊间些许议论,不痛不痒,姑且便放在一边不管。
崔漾漫不经心呷了一口茶,门外进来一带斗笠的女子,径直往这桌来,杨明轩戒备,崔漾却认出了来人,待女子摘了围帽,果真是杜冰莹。
杜冰莹坐下来,被那张倾世的容颜晃花了眼,几乎忘记了来的目的,坐了半响,被旁侧候着的男子提醒,才醒过神。
她心下着恼,又忍不住往崔九面容上看,这张面容比之十三四岁时,只更精致夺目,乌发华颜,加之通身气度,自由从容,潇洒不羁,叫人不由心生艳羡。
念及自己,便不由自行惭秽,勉强定住神,“我不信让贼寇闻风丧胆的洛麒麟做这些是为了一个男人,崔九,你杀上金銮殿摸到了龙椅,说实话我不得不佩服你,也几乎不相信这会是一个女子做的,但不行的……”
杜冰莹一直盯着崔漾,“罢朝越演越烈,天下人都反对你,我收到消息,除了暂时未出面的宴家,以沈家为首,李、刘、高、杜、郑几家已经联结了府兵,就等着禅让大典上给你痛击……”
“后日便是禅让大典了……”
她说着,自己身体都跟着有些颤抖了,“我听家里几个兄长商定,一旦抓住你,便要将你枭首于市,身体则要四马分尸,警示后人,叫以后的女子都安分守己,不做出阁之事……”
“崔漾……你快逃吧。”
杜冰莹已太知道这世上男子虚伪狠毒的一面了,司马昌杀了那么多人,尸身也不过扔到乱葬岗,换成女子,便好似天地翻转,比要他们的命还难受。
那么多人都反对……
杜冰莹颤声道,“做不到的,我们身为女子,要做这样的事,不可能的,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不要妄送了性命。”
崔漾淡声道,“成不成,且做了再说,我也不打无准备的仗,否则也不会等待十二年之久。”
她语气太过平静,因着太平静,反而透出股寒意,和破釜沉舟的志在必得。
杜冰莹一震,霍地起身,本是想再劝劝,话到出口变了,脱口道,“好,崔漾,你是真狂,我敬你是真枭雄,就等着看,看你君临天下,如果你胜了,我舍了家族,舍了名声,和离叛家,去自己绣花挣钱吃用,再不靠男子,如果你败了,我杜冰莹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会帮你收好尸!”
她话掷地有声,神情决绝,崔漾哑然,“收尸也就罢了,但胜了,也不需要和离叛家庆贺。”
杜冰莹面色涨红,“我就是想要和离!”
崔漾不知她是什么情况,却看出了她态度坚决,略想一想,叫杨明轩准备了笔墨。
杜冰莹怔住,旋即心间压不住激动,“陛下,您要下圣旨帮我么?”
崔九啼笑皆非,“我印象中,杜仪最要脸面,高老夫人为人严苛,你出了高家,带不走一匹薄纱一粒米,回不了杜家,你身无长务,何以立足,流言如刀,又如何自处。”
杜冰莹面色顿时煞白,身形摇晃,一下坐在了椅子上,神色灰败。
崔九扫她一眼,提笔默写一本适合女子修炼的内功心法,递给她,“谋定而后动,一,先把身体养好,有自保之能,二,有立足之能,否则,不要想,想也白想。”
杜冰莹接过一沓纸张,那字迹大气清正,笔锋内敛,隽秀,却也沉稳,铁画银钩里透着隐隐的杀伐果决。
她本习武,一眼便认出这是最上乘的心法,捧着如获至宝,嘴唇颤动,到这时,再看面前的女子,龙楼凤阁,自崔九入京来,头一次这般清晰地意识到,面前的是帝王,不再是以往的崔家纨绔了。
有了这本心法,再辅助她得到的剑法,勤加修炼,自保和自立不成问题。
杜冰莹捧着纸,不敢紧握,怕被汗润湿纸张,要谢恩,面色一时煞白,“表姐对陛下无礼,陛下会不会怪罪。”
崔漾看她睫羽被泪珠湿润,神情又激动又忐忑,一时倒不知怎么回答,半响方道,“不过人云亦云,显得颇为愚昧,但她愚昧,是司马庚的错,怪罪她,也没有任何意义。”
崔漾展扇,“日后若还不知分寸,便不好说了。”
那凤目里清淡平静,却叫人心生寒意,不敢冒犯,知晓她方才不理会,不是不能理会,是不欲争这翻没用的长短,不免脸上热辣,心生惭愧,屈膝行礼,道了谢,取了围帽带上。
她下定决心要好好修练,便不愿用口说,只待日后有一番成果,甚至闯出一片天地,再来谢恩。
到那女子带上围帽离去,杨明轩才道明缘由,“杜姑娘嫁给了高家嫡次子,两人成婚多年,却无所出,高大人不肯纳妾,亦不在乎子嗣,但家中老母和族里亲戚催促,尤其高老夫人严苛,若非忌讳杜家权势,估计早就逼子休妻了,高大人护得再周全,只怕杜姑娘也很难称心。”
“高飞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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