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微看着看着,那燕巢下,似乎浮现出了宋取予的身影。

“阿扇,我离太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了。”他站在屋檐下,负手仰看燕巢:“一窝新燕……这是好兆头。”

“好兆头?燕子叽叽喳喳的,可烦得要命。”

“民间说,春日遇新燕,便是要心想事成了。”宋取予踏上走廊,步过破碎的地砖:“等我得偿所愿,便将这座朝阳宫大修,然后赐给阿扇住,如何?”

轰隆一声响,惊动了目光怔怔的摇微。原来是一棵杏树被掘了出来,倒在地上。她看着那侧倒的粗粗树干,又忆起了多少年前这里杂草丛生的模样。

少年宋取予盘腿坐在杏树下,翻着一本旧书。“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你的名字,是不是从这句诗里来的?这是《团扇诗》。我以后就叫你阿扇,好不好?”

朝阳宫里嘈杂纷乱,宫人们拆掉旧物,将摇微的东西一箱箱地搬出来,放置在前庭里。明明搬的是那些家什摆件,可摇微总觉得,那些被扔在箱中的、被弃置于庭的、被摔碎于地的,分明是她与宋取予的少年时光。

“太子殿下驾到——”

一声通传,令秦摇微回了神。她侧过身去,果见得太子的銮舆停在宫门外。

太子未下令停舆,抬舆的宫人们都不敢屈身下舆,始终抬着。年轻的太子一袭玄衣,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金舆中,手懒懒撑着面颊,目光淡漠地望来。

摇微站着,他坐着。她落于地面,他却凌驾于众人头顶。摇微平平望去,只能看到他衣袍与锦靴。

何等华贵,何等不近凡人,似执掌九阙的天神。

秦摇微合起双目,声音竭力克制:“太子殿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宋取予将手放下,神色平淡:“夫人贵有锦宁侯府,料想也不需要朝阳宫。恰好太子妃要养身体,孤便将这朝阳宫转赠于她。”

这番话说得平淡,可落到摇微的耳里,却如冰棱簌簌地漫上来。她呼吸微颤,问:“殿下的意思是,那锦宁侯府才是我的归处,对吗?”

“难道不是吗?”宋取予的目光愈显冷漠:“夫人与锦宁侯恩爱,孤岂有不成全之理?”

秦摇微的双肩晃了一下,心冷得像裹了冰。

她觉得自己心底有一只小兽,在张牙舞爪,想要尖叫着去阻拦那些宫人,又想哭喊着质问宋取予为何要这么做。

可这只小兽却是不能放出来的,她的尊严不允许她那样狼狈。如果那样做了,那就是她输了。而她,从不喜欢认输。

多年前,在将二皇子丢入井中的那个暴雨之夜,少年的宋取予吻了她,对她说:“要想活,就不能示弱。阿扇,你也要变得锋芒毕露。”

她将这句话,一直记在心上。

秦摇微木然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既不阻拦,也不恳求。

就在这时,太子妃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安道:“郡主,方才宫人收拾东西,不小心打碎了一只镯子。这是我失察,没有看管好婢女。也不知郡主……会不会责怪我?”

说着,她便从袖中取出一张布帕。手帕层层打开,露出那只雕满杏花的镯子。镯子被摔作了两半,看起来狼狈至极。

在瞧见这只镯子的瞬间,秦摇微的面色便刹那苍白。

这是景嫔的遗物,她锁在匣中深处,从不轻易拿出。但如今,它却被摔成两半。

“我当然不会责怪你。”秦摇微的声音毫无波澜起伏,亦没有什么生气。她从太子妃手里接过破碎的玉镯,麻木地捏在手中。“我怎么会责怪太子妃?这不是太子妃的错。”

这都是她秦摇微的错。她竟以为阿予有她想的那么念旧,真是错得可怕。

秦摇微将玉镯紧紧捏在手中,扯了下嘴角,说:“既然太子殿下已做好决断了,那我也不多说什么。这朝阳宫住久了,我也腻味,太子妃看的上,是它的福分。”

太子妃忧心道:“要是郡主不喜的话,我还是……”

“我怎么会不喜?我都出嫁了,平日也回不来,何必将朝阳宫给我留着。”秦摇微的声音重新显露出悠慢:“至于这朝阳宫里的东西么,随太子妃处置吧,没什么要紧的。”

景嫔的遗物已被摔碎了,那些余下的东西,也不过是旧日宋取予送给她的玩意儿罢了。

宋取予看着她似乎浑不在意的模样,神情微黑。他抬手,让宫人将銮舆放下,人从那銮轿里下来,冷声道:“郡主的东西,当然会留着,不必忧烦。”

顿一顿,宋取予又道:“孤看东宫边的行露宫景致也不错,来日郡主要是回来,就住在那儿吧。”

闻言,太监吃惊道:“那行露宫,可是德妃娘娘从前住的地方。赐给郡主,是否有些不妥当?”

德妃娘娘所住的行露宫,那可谓是六宫牛耳之地。谁能住在那,谁便是理六宫之事的人。秦摇微只是个郡主,哪里配的上那样的地方?

太子妃悄然攥紧了手,指甲刺入掌心;但她的脸上,却浮现出温和的笑容:“这样也好。”

秦摇微却没有应,而是笑了笑,说:“太子何必为此劳神?我是外人,又岂有窃居行露宫的理?”顿了顿,她道:“摇微还有事,便失陪了。”

说罢了,她转身就朝外走,背影笔直,分毫未有露怯。

秦摇微从容地跨出朝阳宫的门槛,毫无留恋地将这座偌大的宫宇抛在身后,也似抛下了许多往事。

“阿扇!”宋取予似乎喊了她一声。可惜,她没回头。

这出宫的一路,她都走得不疾不徐,分毫不见失态。宫人见了她,也察觉不出异常,只恭敬地行礼。

可等到宫门口时,秦摇微的脊背却忽然软了下来。她觉得有哪里很痛,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只断掉的玉镯,把她的手掌心刮得鲜血淋漓。

这痛一丝丝地爬上来,顷刻便将她的盔甲融化。她低下头,脚边立刻多了几滴深色的水痕,那是她无声淌下的眼泪。

“郡主?”

一道忧虑之声自面前传来。摇微抬头,映入她眼中的是魏况的身影。

他着一袭雪色衣袍,人似日照一般。清俊的面容上,浮着浅浅的虑色。

他的身后停着马车,看起来,他是得到消息后便赶来宫门口等候了。

“魏况……”她没喊他“锦宁侯”,声音带着颤:“我的手好痛啊。”

“臣知道。”他步上前来,伸手揽住她:“等回了家,就让大夫为郡主处置。不会留疤的。”

秦摇微的脚步踉跄一下,人撞进他怀里。但她没力气再躲了,索性伏在魏况的怀里,沉默地流起了眼泪,将魏况白色的衣襟弄得一团糟。

魏况微叹一声,拥着她上了马车,安慰道:“郡主,凡事都有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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