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山不曾为我输入任何记忆片段。”柔和的女声忽然再度响起,郁美不知何时回到地下室。弘太跟在“她”身后,“吭哧吭哧”地扭着他的小轮椅笨拙下了楼梯。
“她”看了贺逐山一眼,并不介意对方将自己的来龙去脉告诉别人。
“他甚至不曾为我设定过基础性格。”郁美说,“但我……‘学习’。”
“她”斟酌着用词:“我通过海量的世界网数据了解人类,从新闻中观察‘郁美’的一切……然后模仿。”
“他让你这么做?”
郁美摇了摇头。
“她”指着不远处悬挂的那些废弃的机器人骨骼:“一开始,我只是一个和5代一样的机器管家。是我自己挑选了这具生物表皮,并成为一个仿生人。”
“他很怀念她,我能感觉到……我无法成为她,但我可以成为一种慰藉。”
贺逐山不发一言,但阿尔文不由皱眉。
“感觉”,这不是一个机器该使用的词语。而“学习”,这几乎已经过分地越过了那条界限——那条关于灵魂有无的隐秘的界限。这个仿生人与众不同。
但不及阿尔文深思,弘太忽然发出一声欢呼。他冲进工作室深处:“嘿,这些可都是福山制造的战斗型义体!他太吝啬了,从不让我看个够!”
他指的是那些金属义体,工作室内的所有植入体都是战斗型的。
他灵活地推动轮椅不断穿梭,仰头喃喃自语:“哇哦,这个加装了伸缩链!指尖可以弹出刀片,就像一个超级猫爪……”他又握住另外一只机械手的拳头:“是微型毒囊!这儿有个开关,一定很方便偷袭……”
贺逐山还没介绍那些被“肢解”般展示的高级植入体,但从弘太的只言片语中,阿尔文已然想明白一切。
福山不仅在这里制造机器——或仿生人,他还在工作室改造并出售战斗型义体。他为小布鲁克林区的疯子们提供最暴力的武装,帮助他们无休止地给达文公司制造麻烦。这是他报复达文公司的一种方式。
为什么福山敢把像兀鹰一样杀人不眨眼的黑市暴徒玩弄于股掌——因为他们都有求于福山。暴徒们不希望被达文公司监视,可出于生存需要又不得不植入战斗型义体,于是他们必须保护“福山”,他们唯一认识的黑市义体改造师,甚至有时得为他与执行警/察对抗。
“你没有植入任何义体。”贺逐山忽然开口,“为什么?”
“我不喜欢达文公司。”阿尔文回神,平静地答。
“但你却在提坦学院上学。”
提坦学院培养的学生几乎都在替达文公司工作。
贺逐山忽然“哼”了一声,像是轻轻一笑,笑里的嘲讽却不加掩饰,阿尔文微怔。贺逐山没有耐心等待,与他擦肩而过,却听见对方在身后说:“我会离开那。我不想再被谎言欺骗。”
而贺逐山隐没在黑暗中站定:“有时,沉睡在谎言中是一种幸运。我不建议你多此一举。”他离开了工作室。
*
福山拆开5代机器人的铁脑壳,为它检查电路。它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蹬踢双脚,“嗷嗷”乱叫。郁美扮演着“母亲”的角色,温柔地安抚它放松。
福山看见二人:“今晚我修不好那把剑了,”他气呼呼的,数落机器人:“这家伙给我捅了一连串篓子。我得先把它的系统更新。”
但贺逐山说:“我可以等。需要多久?”
“明天?或者后天。”福山耸了耸肩。
不及阿尔文反对,贺逐山已然向对方转去定金。
“你不必这样做。”阿尔文说。
“我不想欠任何人情。”
他们走出福山的黑心诊所,郁美却从屋里追出来:“贺先生……贺先生!”
“她”能模拟出非常逼真的“气喘吁吁”的声响,小心把一只深蓝色花盆捧到二人面前:“您一直喜欢白色的玫瑰花,我没有记错吧?”
叶丛之中赫然是一朵刚刚绽放的白玫瑰,花瓣上还凝结着剔透的露水。
贺逐山显然顿了顿:“我只是随口一说。”
郁美笑起来:“我查了很多生物学资料,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种植玫瑰,几乎是养不活的。我原以为它会永远做一株颓败的花苞,但就在刚刚,它却忽然盛开。我想它也知道自己该为谁绽放吧——送给您,”郁美用剪刀将其摘下:“谢谢您对福山一直以来的照顾,没有您,他早在刚来小布鲁克林时就惨死猎人们刀下。”
成为远近闻名的“义体医生”需要时间,在此之前,是谁保护了福山,答案昭然若揭。
贺逐山微微垂眼:“我不照顾任何人……玫瑰也只是在小布鲁克林的土壤中自由生长。”他否认了一切,却接过那朵雪白的玫瑰。
郁美再度欠身作别,二人重回雪中。此时,雪已渐渐小了,天际亮起一点微光。阿尔文收起伞,细白的冰粒落在花瓣深处。
“你自己来取,明天,或者后天。”贺逐山倏然开口,平静而冷淡,正如两人之间的距离一般,再度变得陌生。他们即将分别。
“你会来吗?”年轻人问。
“我希望你可以当我们从未相遇,这对你我都是——”
“但我想记得你。”
“好事”被打断了。贺逐山微微皱眉,却不慎再度与年轻人对视。他灰褐色的眼睛里依旧坦诚地表露着某种执拗,这种执拗太过少见,总是出人意料地让贺逐山心下微动。
“你不该记得你遇到的所有人,”他最终摇头,“尤其是我这样的人。”
“我想记得你。”可阿尔文又重复了一遍,“我忘记过太多事情了……这次我想记得。”
他们在黑暗中沉默地对峙着,直到阿尔文忽然伸手,轻轻撩开贺逐山耳边一缕柔软黑发。一片完整的雪花落在他眼下,阿尔文自私地拂去了。
指尖在深夜被冻得发冷,却莫名将人烧燎。
年轻人垂眼望住他:“起码,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他微微一怔,最终却没有说话,只是将白玫瑰插在阿尔文身前,呢子大衣上有一枚精心缝制的口袋。枝条躺立其中,贺逐山垂眼看着,忽觉阿尔文很适合它。
白玫瑰寓意高贵与天真,或纯稚之爱。贺逐山必须承认,这是他喜欢的花。
但他同样畏惧一件事:花终有落败之日,可他早已无力面对更多的失去……
更多的死亡。
他转身离开,走入混沌无边的黑暗,只留下淡淡烟草香味。但转入岔路前,却微微叹气。
于是风雪送来一句话——
“贺逐山。”
他轻声说,败在某个热烈的眼神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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