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几个孩子,都转过头看向林育敏,用正确的方式。但阮林却原地转着圈,找声音的来源。
“第一时间,我都会以为声音是从左耳传来的,所以我从左边开始绕圈。”
“我妈觉得这肯定不对,她觉得我是不是傻了,第二天就带我去了医院,这才知道,我是药物中毒导致的神经性耳聋,单耳失聪。”
阮林说这些话的时候,不像平常那样,这会儿他嗓门一点都不大,季怀邈甚至需要极认真地听,才能听清他的话。
不知什么时候,季怀邈握住了拳头,工作之需,他不留指甲。不然,此刻他的手心,一定会有一个个凹陷的印子。
“医生给了治疗建议吗?”季怀邈问。
阮林想了想,深吸了口气,然后摇头说道:“医生说,发现得太晚了,那时候人工耳蜗技术不成熟,还很贵,就没选这个方法。”
“后来爷爷大概是很愧疚吧,带我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中药、扎针,对,还有电击。”
季怀邈皱起眉头,这些方法,只会让阮林更难受吧。
阮林轻笑:“我跟七奶奶说,我右耳还能听见一丢丢,我跟我爷爷,我爸妈,也是这么说的。”
“其实,一点也听不见了。”
“怀哥,我只有左耳能听了。”
一句一句话像是冲击着季怀邈的鼓膜,直撞进他的心窝里。季怀邈没控制住自己,他低下头,闭上眼睛。
他觉得自己大概也不胜酒力,喝多了吧,头很晕。
他看到了小时候的扣子,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跟着他一起赶海、爬树,一起被姥姥罚站。
冬天了,扣子会在怀里揣个暖和和的红薯,跑着去找他,两人你一口我一口,蒸腾的白烟飘在他们眼前时,季怀邈觉得那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
可那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去了。
季怀邈挣扎着睁开了双眼,他努力让自己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阮林。
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阮林,不确定是不是刚热过的大拼盘冒着白烟迷了他的眼,此刻,他觉得双眼发酸。阮林揉了揉鼻子,扯了个笑。
可季怀邈下一个动作,却让阮林的笑,僵住了。
阮林看着季怀邈的左手伸了过来。
季怀邈轻捻住了阮林的右耳,接着,食指顺着耳郭滑上去,最后,蹭了蹭阮林耳边的头发。
时间不过短短几秒,季怀邈就收回了手,阮林则瞪大了眼睛。
阮林的胸口大起大伏,他知道,如果他有听力,右耳是能听到手指摩擦耳朵和头发的声音的。但他没有,他的耳朵,只能留下触感。
是季怀邈摸他耳朵的触感。
季怀邈说不清楚此刻他的心情,他觉得事情不该如此。
阮林应该和他一样,继续拥有健康而快乐的人生。
过去的岁月里,季怀邈偶尔会想起他的这位发小,他总觉得自己不是个多快乐的人,但阮林可以做到。
这次回来,阮林看起来还和以前一样,可他只是把这些经历,压在了自己的快乐之下。
过了好一会儿,季怀邈才开口,声音没了之前的明朗,反而有些哑。
“扣子,这些年,难过吗?”
阮林的眼睛很大很亮,像小猫一样。他看着人的时候,总让人想要一直看着。
此时此刻,阮林的眼睛里,全是季怀邈,也只有季怀邈。
因为听力不好,阮林的其他感觉是敏感的,这会儿,他觉得自己从季怀邈眼睛里,读出了类似于心疼的情绪。
阮林咬了咬嘴唇,然后说:“习惯了,早都习惯了。”
“医生说,一个耳朵失去听力就像飞机一个发动机不转了,这个你懂的。”
阮林看着季怀邈,想让自己的语气尽量轻松:“一个发动机的话,飞机还会有动力对吧,但可能转向上会有些问题,我的耳朵也是这样。”
回家的路上,季怀邈话不多,阮林头晕得厉害,也没说什么。
从巷口下车,两人走进白云巷。阮林没站稳,打了个摆子,季怀邈伸手扶住他,阮林说自己没事,季怀邈没听他的,一直没撒手。
走到阮林家那条小巷口,季怀邈想把他送回去,阮林拦了下,说:“哎,我妈在家呢。”
“那事儿,我…”
季怀邈刚想解释,阮林又说:“我知道你心里别扭,别扭就先放着,没必要让自己不痛快。”
“回家吧,哥。”阮林笑笑,转身进了小巷。
季怀邈看着阮林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他没立刻走,他靠着路灯柱子,站了好一会儿。
他想醒醒酒,消消食,理理思路。
站了会儿不得劲,季怀邈坐在了路边的铁敦子上。他个高腿长,这么坐着,看着委屈巴巴的。
季怀邈按住了自己的脑袋,一遍遍回想着阮林的话。
对一名合格的飞行员来说,单发失效的处置是训练常规科目。他们有详细的处置流程和详细的单发失效检查单,不会使他们带着一飞机的乘客,陷入恐慌和无可救药的境地。
季怀邈也有信心可以在飞机出现一个发动机故障时把飞机带回地面,可阮林在单耳失聪时,谁会告诉他该怎么做啊?
会有人给他一份“单耳失聪检查单”吗?没有,什么都没有。
季怀邈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当然心疼,心疼命运的门,早早地就为阮林虚掩上了。
季怀邈学飞的时候,教练说他不是天赋最高的,但他努力又认真,技术动作总能做得让人没话说。但阮林,连这样努力的机会都没有。
他更心疼阮林扛下了家人的担心,让自己活得像个普通人。
原来,做个普通人,都不容易。
阮林不知道路灯下的季怀邈在那儿坐了多久,但他也很久很久都没睡着。
季怀邈手指的触感,贴在了他的耳朵上,都过去俩小时了,他还能感觉到那点凉意。
蓝天街这片的老街坊,多少都知道点阮林耳朵的事,大家会不解,会惋惜。林育敏和阮浩着急了挺多年,直到阮林长大后才放弃寻找办法。阮争先则是懊丧,气自己为什么没早点注意到阮林的异常。
可季怀邈,问阮林“害怕吗”、“难过吗”,在知道了事情真相后,心疼地看着阮林。
原来,被人心疼,是这样。
阮林翻了个身,把左耳压在了枕头上。
世界安静了。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揉了揉。可那点麻,怎么这么顽固,赖这儿不愿意走。像小蚂蚁爬到了胳膊上似的,一点点挠着他,让人想把它吹走又舍不得。
季怀邈从墩子上站起来的时候,腿麻了。他跺了两下脚,一瘸一拐地往姥姥家走。
走到门洞口,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他揉了揉眼睛,点开和阮林的对话框。
季怀邈一个字一个字输入着:扣子,以后凡事有我。
点了发送,季怀邈抬腿上楼。
阮林没醒,他睡得很香,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他和季怀邈坐在海边,仰头看着一架架飞机沿着航路朝津连港机场驶去。
天很高很蓝,他挨着季怀邈,觉得万事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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