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表鸟嘴、八八三,羡君三人组是吃顿素馄饨,来串数来宝,逢凶又化吉,生活将将好。再来看添官与山素甘图命运如何了。
今年立春在正月十六,又过七曜日,来到正月二三,与小年夜被抓过去正好一月,添官扳扳手指倒数,离出正月只剩七天。七天后,他与山素甘图就要被提刑,宣判,游街,押赴刑场,验明正身,再是寒光劈下,人头落地。一想到这,他浑身战栗。
八百八十三号鬼差已出狱七天,会说话的乌鸦再没来过,那位能附身的妖精也音信全无,仿佛之前几人说过的话就是王八放屁。说实话,添官对他们没抱希望,所以鬼差出狱时,他也懒得去给她泼脏水。
山素甘图日夜不停地挖洞,最初的老鼠洞变为狗洞,再由狗洞变得有一头宽,正好能塞个头进去,可身子还是进不去,再往上还是狭窄只能过一只老鼠的宽度。挖洞越狱已不现实。山素甘图三只手,十五根指全部磨没了指甲,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想来一定剧痛难忍。但她像是魔怔了,还是一刻不停在挖,嘴里喃喃:“俺要出去,俺要出去。”
添官听得心烦:“你别挖了,别挖了!”
“白挖?白挖恁就等死吧!”
“挖了也是等死!你看你挖一个月也不过塞个头,我们在地下五层,再给你一年你也挖不穿!”
“那咋办嘛?”山素甘图愤愤锤地,“俺不挖,就只有等死,俺死咧,谁去把那秘宝偷出来,谁去杀恁昏君!这些事没做成,俺死不瞑目啊!”
“有件事那日没来得及问你。你是如何知道那秘宝下落的?”
“啥?不是恁领俺们去滴嘛!恁不是百事通嘛?”
“我在人界妖界混了那么些年,对于各方消息,不说了如指掌,一些鲜为人知的禁事秘术我也是清楚的。但说来奇怪,我从没听说过皇宫有这种秘宝,你是如何知道的?”
“奇怪咧,这事大小妖精都晓得滴!咋,恁在贾姥姥身边混恁些长时间,她木有跟恁说过?”照她说的,贾姥姥手下无数妖精,谁都听说过秘宝这事,为何不告诉添官呢?若是有机会出去,他一定要找贾姥姥问个清楚。
没等添官回话,山素甘图继续说道:“对咧对咧,说起贾姥姥,添官老爷,恁跟贾姥姥混滴时间比俺久嘛?恁一定有法子联系贾姥姥,对吧?添官老爷,恁就求求贾姥姥,喊她来救咱们!她是山神,手底下多少妖精听她号令,她定有办法滴!”
添官苦笑。
添官是孤儿,生父生母可能是失去田庐的流民,亦或是造铁路的工人,总归他是可怜人家的孩子。襁褓时期,他就被人丢到山里。幸亏运气好,碰上山神化形,将他捡了回去。此后他便与山精野怪一同长大。山神是一只千年甲鱼,所有人见到她都尊称一声“贾姥姥”。
添官七岁时,铁路铺进大山,乡野间再无安宁。贾姥姥拖家带口,携着一众小妖进城隐居,躲藏于黯淡无光的矮市中,同时也做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天南海北的妖,只要进了京城,都来投靠她。后来,矮市便成了妖界的代名词,添官也在这样的市井之间继续成长。他资质平平,从不是最会来事的,也不是贾姥姥跟前的红人,无法与得道小妖争什么。五年前天地再无法力,许多老妖无法化形,不敢现身,添官这才派上用场。他靠张天生人皮,作为妖间同人间往来的使者,走街串巷传消息办事。
对于贾姥姥和她膝下众妖来说,添官重要又没那么重要。毕竟被困人形的妖也不是没有,只是添官一死,许多与人交易的通道又要重头再来,白添不少麻烦。
“贾姥姥?”添官道,“她要肯来救,早救了,何故等到现在。难不成你以为她会派人大闹刑场?”
“咋个不行?像剧里头恁样,赵匡胤火烧柴王里恁般,高怀德高怀亮兄弟劫法场!”
“你是真疯了!我们惹的事太大,斩首示众,诛九族!我与你都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一人,斩便斩了,可贾姥姥她管着一大家子,和那些人相比,我们算个屁。死个百事通,还会出个千事通,万事通。她绝无可能掺和进来,她决不会来救我们!”添官骂她,也借机骂醒自己。他只恨自个儿没混出个名堂不为人重视。若是贾姥姥被关此地,多少妖精一定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救出来。
浑浑噩噩又过几日,眼一闭一睁,突然就到行刑当日。二月初一,两人被拖到公堂,大喊冤枉也无用,提审过堂的官老爷徒徒走个过场,犯人早无申诉机会,只是听得一声宣判:“斩首,示众三日!”
添官与山素甘图被塞进囚车。囚车又挂在小型飞艇下方,整个悬停在十丈高的空中。为防备有人劫囚车,押解官兵特意改用飞艇。飞艇前后左右还有几个黑色官艇,气囊上书“刺衣堂”三字。艇内兵卒个个长刀出鞘,神情警惕。过街桥中,有人交头接耳:“这两个死囚犯了何事?怎么连刺衣堂都惊动了?”
只听前头押韵兵丁咣咣咣敲响铜锣,大喊:“恶贼添官,恶贼山素甘图,今日游街示众!”
咣咣咣!又是三声响。
“街坊百姓们看好了啊!这两人,就是恶贼贼首,添官,山素甘图。这伙贼人于小年夜偷进皇宫,行刺先帝,火烧皇城!以下犯上,蔑视皇权,行凶作乱,罪大恶极。大家说,他们可不可恨?”
人群寥寥应和:“可恨!”
“该不该杀?”
有人振臂:“该杀!”
兵丁大喊:“律法言,谋逆之人,决不待时。但圣上有爱民之心,以德报怨,特许过了正月再行刑。这伙乱贼还有同党在逃,各位街坊邻居如若知晓,一定要向朝廷检举揭发,供出一人,赏银一千两!现在,我们即要带人犯去菜市口斩首,以儆效尤!”
咣咣咣!游街开始。
百姓听到铜锣声,都停下手中做活出来张望,这个男犯生得不赖,清清秀秀,怎么看也不像干出杀人之事的恶贼,不少人都为之惋惜。这个女犯容貌姣丽,还生着三只手,又美又怪,如此怪胎,又引来一群人指指点点。
添官满脸麻木,山素甘图倒是出奇地清醒,游街时还热情洋溢与身边民众打着招呼。她眉飞色舞,面带荣光,好像她才是新科状元,而非朝廷重犯。添官瞧她真是神智扭曲,骂她神经,山素甘图道:“恁不懂俺们妖滴苦。被困半人半妖恁些年,俺头一回在青天白日下上街,这不得好好庆祝。”
“是得庆祝,庆祝你即将脑袋落地,尸首分离。”
“恁个老扎皮,都要死咧,这时不庆祝啥时候庆祝?白愁眉苦脸哩,看开点,俺是想通了,俺烂命一条,死就死了。但是瞅瞅,这些个人,全部都是来送俺们滴,多热闹!多喜庆!恁么些人看着俺去死,排场恁个大,俺觉得得劲!这个,就叫作喜丧!”
添官接不上话,叹口气,眼神在人群中来回扫视搜索。他嘴上说贾姥姥不会派人来救,可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囚车驶出轩武门外,行至宣武大道,前方就是菜市口,也没见着半个犄角万家的人影,春寒料峭,折胶堕指,添官内心凉至冰点,他原以为自己会愤世嫉俗于刑场之上大骂狗官,细细想来也无人可恨,不论是谁,甚至是新皇、焘珖,都只是邪物的走狗罢了。可一想到这,他又忿忿不平,明明是新皇自己起了杀心,夺舍亲生儿子,还诬赖他们,此般詈夷为跖,贼喊捉贼,真叫人咽不下这口恶气!自己死后定要成为厉鬼,飞到皇城,先将那皇帝狗贼弄死,再把这欺世邪物撕碎。
可若他并未贪图蝇头小利,带人去皇城偷盗,又或是将人带到地点掉头就走,不留恋什么“秘宝”,即便新皇死一千回,也诬赖不到他头上。说到底,他也算是自食恶果。
善恶有报,乾坤无私。
两人犯,一人笑,一人哭,自东向西,并列而跪。左右监斩官也着黑衣,各骑一高头大马,戎装持刀,有说有笑,相约下工时去某某馆子喝酒吃肉,于他们而言今日不过是出个红差,分内之事。
兵丁送上提前备好的酒菜,喂二人进食。山素甘图吭哧努力,狼吞虎咽,嘴中狂塞一大堆,塞着塞着仰天大笑,笑得涕泗横流。添官只压一口饭,就被饭碗上的腥肉激得再无食欲。
酒足饭饱后,官兵验明正身,两人离死不远,添官的心又紧悬起来,他不再纠结天冷天热,谁哭谁笑,该杀不该杀,只求刽子手能将刀刃磨得锋利,斩首时干脆利落,一刀毙命!别砍一半留一半,这样最是折磨。
“午时已到,行刑!”
只听耳边有人喊:“刀下留人——”
嘿嘿,骗人的。现实不似戏剧,哪来高氏兄弟光天化日劫法场,白日做梦!谁敢喊?没人喊!自五年前横门消亡,没人再敢与叛逆之人有任何瓜葛。那声叫喊只响彻在添官的脑海里。
刽子手提刀斩首,抬腿蹬尸,两颗人头一前一后滚下行刑台。女人脑袋翻起白眼,嘴角扯起怪笑,面部抽动一阵便就此定格。男人脑袋面目狰狞,嘴唇上下颤动,只是光张嘴不出声,过了半刻钟仍然重复。有个胆大的上前读他唇语,依稀辨认出四个字:“痛死我了。”
行刑结束,两颗脑袋高悬于行刑台上。除了行刑台内无人站,边上一圈立刻摆满各式平板车。尤其是两颗人头前方的地盘,争抢极为激烈。人群还未完全散去,没抢着地盘的散户摊贩就地摆出萝卜白菜黄瓜鸡蛋,趁这时人多再卖点。
于平头百姓而言,今日平常一天,菜市口死了两个死刑犯,围观人多,生意大好,卖出大葱五斤三两,蒜头四斤六两,净赚三百一十九文,比昨日多挣一百五十一文。平时行刑多在秋后,春季甚少,难得在刚开春遇上一次杀人的,若是明日也有人死就好,这样不必日日摆摊仅成赔本赚吆喝,尽喝西北风。
恶徒尸首示众整整两日,无人敢碰,仅一只乌鸦来回盘旋,赶走任何腹饥野狗。坊间传言无人收尸就成孤魂野鬼,自这俩乱贼死后,怪谈频出。兴许是戾气过重,附近谁家夜半人影幢幢,天亮银钱分文不少唯独针线丢失;西鹤年堂药店有鬼打门,只买刀伤药。至第三日,坊间人心惶惶,联名找到衙门,粗略一算也有三日,于是叫来收尸人草草收场。
这日正是二月三,惊蛰日,风起云涌。是夜,天降大雨,几声春雷惊天动地,叫醒一片冬眠虫豸。出了安定门便到外城,向北直走一路来到城郊,过北辰桥,再走十里路,见一龙王庙。此庙不灵,早无信徒,荒废许久,只有野物再此安家。
天雷勾地火,寒冬下冻了几月的枯草燃起一片大火,大雨也无法浇灭。火光下,隐约见破庙中有两身影,一长舌吊死鬼,一驼背刘罗锅,二人借着火光穿针引线,一颠一倒,一进一出,似在缝补衣物。
再一道流星闪电劈下,这才看清那两人手中并非衣物,实为无头尸体。只见她灵活运针,针眼后头一根铜线,不粗不细,似有生命,如长蛟游龙在皮肉间穿梭游走,一人扶头,一人缝线,只消一刻便将断头缝上颈部。二者又如法炮制,将另一具无头尸也照常修复。两人将男尸女尸并列摆放,接着打开两粒黄铜葫芦,竟有数股人面青烟漂浮盘旋。长舌吊死鬼在青烟中找来找去,终于寻到两个,将其推卧于尸体之上。再各自套上一枚戒指。
伶仃黑鸦蹲坐于龙王像之上,阴凄凄一笑:“睁眼看看吧。”
不知这戒指有何等巫术妖力,这男尸女尸竟真乖乖听话睁开眼皮,两者眼球浑浊,面无血色,但神态自然仿若活人。一个神情惊恐,一个欣喜若狂。高兴的那个打挺起身,高举三臂,大喊一句:“俺没死!俺没死!俺又回来啦!”
话音落,胸上银戒掉落,女尸翻起白眼,身体僵直又躺倒在地,天气寒冷,骨头脆生,倒地动静咔嚓折断一只手臂。女尸不在乎这点折损,相比之下,能再活一次简直中了头彩,她喜不自持,不住地吻着地砖,长舌鬼,罗锅老头和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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