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崔璟并不认为自己是在让步或牺牲。

他并不是为了自证忠心而交权。

若他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异心,便将玄策军交付于旁人之手,那是极其不负责任的儿戏之举。

玄策军的存在太过特殊,它本就不该被其他人掌控,成为威胁皇权江山的隐患——他不会威胁到她,自然也不会让其他人有威胁她的可能。

除李尚之外,这世上本就不该再有第二位玄策上将军。

玄策军曾遭到过多少觊觎不必多言,崔璟当初之所以主动接过玄策军,是因不想见玄策军毁于一旦。

他从不认为玄策军是他的,他只是在替一个人保管着。

那个人回来了,理当物归原主。

这是他很早之前便想要做的事了,此事无需考虑抉择,也与他是否要成为帝王之偶没有直接关系。

这段时日他一直在为此事做交接,如今一切事务已至尾声,时机便也到了。

看着崔璟的身影,魏叔易觉得自己应是在场官员中最不意外的那一个。

寂静的大殿中,上首的天子不曾故作推辞,她说:“崔卿一片赤诚之心为国为民为朕,朕便依从崔卿之意。”

翟细上前,躬身郑重接过那道兵符,呈于天子侧。

时隔整整二十年,那道兵符,再一次回到了它昔日旧主的掌心中。

殿中百官终于回神定神,视线几乎都看向了那紫袍青年。

那悬在他们心间和新朝上方的最后一片乌云阴霾,于这一刻倏忽散去,自此万里俱晴空。

对方主动做了一件他们想做而不敢轻易去做的大事。

而撤去上将军一职,更是唯有自请辞去此位的崔璟来开这个口最为合适……再没有比这更加平和稳妥的兵权交接之策了!

有些官员已然感动得想要泣泪了,甚至开始相信了魏相先前的话……

这位崔大都督到底是出于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还是说他们搞到真的情爱脑了?

又许是两者兼有?

若是真的,那真的要谢天谢地,有此等情爱脑,简直是社稷之福啊!

此时再看崔璟,大多官员们只觉得异样之顺眼了。

“……”崔璟本人也能觉察到大家看待他的视线突然间变得和平美好,充满慈爱。

而若崔璟能听到他人心声,便知此时许多人的心声正奇异地重合着——【也罢,皇夫人选,就他了吧!】

——以如此至真至贵之情爱脑作为嫁妆的人,试问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还有什么可挑拣的呢?

但今日是在谈政事,此时提议请立皇夫未免显得他们太过势利眼墙头草……待缓几日,挑个好时机!

不过皇帝陛下却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次日,即有一道旨意从甘露殿中被宣出。

那是一道册立崔璟的诏书。

其诏曰:

【并州大都督崔璟,文武俱全,德行贵重,忠贯日月。朕昔日未名时,即得其相随扶持,同舟共济,竭力相支,生死与共。朕今登立大宝,为江山社稷传承而计,需择良配而安家国人心,放眼天下,可立为天子之偶,天家之婿者,唯崔璟尔。】

然而,又见敕曰:【其攘夷北境,西退吐蕃,功勋卓着,为国之柱石,念其功,特敕封为护圣亲王,食邑八千户,赐服紫,着九章纹。】

此诏出,朝野哗然。

护圣亲王?

大盛从无此爵,也很少赐封异姓亲王,更况乎天子之偶也……这是要开新制了!

四下议论声鼎沸,纷纷剖析此举是否合宜。

百官原已经准备接受了崔璟为皇夫之事,可此时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什么护圣亲王?只做皇夫不行吗?

“何来的夫字……”此诏书已对外宣明,传告四下,有官员手持由中书省抄写发出的诏书,一字字低声诵读:“天子之偶,天家之婿……”

唯独没有“夫”字。

皇夫一称,历来是各处的随意之称,而这封正式的诏书上并没有出现此字。

意识到这一点,众官员交换了眼神。

“夫”字为天字的演化,女子以夫为天被视作天经地义,此类学说早已根深蒂固,不是短时日内可以改变的……

私下如何称呼无所谓,但正式的诏书上若见“夫”字,日后的确极有可能被人拿来大做文章,而若儒学继续兴盛,麻烦争议则会更多。

这不是单凭一代女子君王便可以彻底拔除扭转的,在那之前,天子或只需有偶,而无需有夫。

如此,这敕封“护圣亲王”的旨意一并出现在同一封诏书之上,便很值得思虑了……

天子不打算留给任何人拿她与她所择伴侣的关系来生是非做文章的机会,却也不打算因为这重关系而让其他人借礼法来将崔璟彻底困于宫中。

护圣亲王,大盛没有过这样的爵位,正因没有先例,而又高居正一品,日后他可以做什么,便是天子一句话的事……

如一盏华杯,它是空的,往其中注入多少酒水,全由天子决定。

护圣亲王或可以领兵,或也可以监察各道……没有实职,不直接领官参政,却有正大光明的身份可以奉天子令行使各类权力。

他的权力直接源于皇权,只受皇权支配。他是天子的伴侣,也将是皇权最安全最有力量的守护者。

想通了其中一层层的用意之后,一阵沉默后,那手持诏书的官员不禁问:“……现下当如何是好?”

又是一阵沉默。

这沉默最终化为一声叹息,以及朴实无华的四字:“就这样罢。”

诏书都已经被中书省发出去了,他们还能去闹不成?

且人家一个刚交了兵权,一个是大权独握的天子……这统共才太平几日,他们还是见好就收吧。

有官员还算想得开:“实则这样也好,如此大才,弃之不用,倒也可惜……”

“咱们这位新君,很会用人……”

“岂止是会用人……”年长的官员长长地感叹一声。

这位新君还很擅长使用她的皇权,她竟然这就懂得了礼法的真相,通晓了天子不受礼法所困,而来化育礼法的最高规则。

她想用皇夫来做事,同时不想为“夫”字所困,于是不依后宫礼制,转头封了个护圣亲王。

大刀阔斧任性大胆,敢信人敢用人,却好在也见深思熟虑权衡把控。

“但少不了要盯着啊,万一哪天不受控……”

“我等想盯着皇夫,皇夫说不定反替天子盯着咱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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