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又是一番忙碌。过后便是元宵节。
这个城市的元宵节一向都没什么特色,最大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放假了,两天或三天,大家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完了回头继续工作,跟过年没什么两样。
不像以前小时候。杜思秋记得她的故乡,在她出生的那座小城里,元宵节是那里一年之中最为隆重的节目了,比春节还要热闹和铺张。
春节的时候,大体上只有拔河比赛和猜灯谜活动,小孩子看过了这两个活动,就早早跟着大人上亲戚家去拜年,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每人给个红包,大家边吃糖果边嗑瓜子边喝茶,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大人们的春节这么着大概就算圆满了,小孩子呢,晚上还要再找点乐子来耍耍解解闷,那时候,她总跟着邻居比较大的哥哥姐姐们一起买小小的鞭炮来玩。一直混到妈妈出来扯着大嗓门到处找她,她才晓得回去,这时候,春节才算过完了。
小小年纪的杜思秋总会在心里假设,假如,假如她哥哥杜柏霖还在,那么他必定是那群孩子里面的头儿吧。在她印象里,妈妈一直说他是猴头呢,整天就爱带着邻居的小孩成群结队地“流浪”。只有这种时候想起他,她心里才会有那么一点点的难受。
至于元宵节,那可就好玩多了。在这一天,基本上在外打工的人们都会回到这座小城里,就连那些春节没回来的也都回来了。因为这一天,实际上不止这一天,在此之前的整整四天,都是节日,是家家户户祭拜祖先的日子。出于地方性的观念,这里的人们多少都有点迷信,祭拜祖先不光是为了纪念祖先,还有很大一部分人相信,这种祭拜活动可以祈求祖先保佑他们升官发财,身体健康,所以他们都乐意回来捐钱搞建设搞活动。这种相信的程度,几乎可以用信仰来形容。因此,祭拜活动从来都是一道奇观。
从农历初十开始搭戏棚,农历十二村里开始有戏班进来做大戏,杜思秋年年都去看,每年看到的都是八仙过海,熟悉得台词都能倒背如流。寨前空旷的空地摆上十几张八仙桌供不同姓氏的人分批来祭拜。除了这些,当然还有其它的节目。这些活动的主办人每年都是不一样的。当地总共有十个社,每个社轮流着承办,即是每十年轮到一次。其中有皮影戏,英歌舞,挑花篮,公仔模仿,公众电影,扛布旗,跳火堆什么的,反正多得数不过来。
不过杜思秋对此印象最深刻的是摆猪羊。这些猪羊都是连夜宰的,几户人家合一只,凌晨一早送来寨前,挂到高高的木架上摆着,强迫性地往它们嘴巴里塞一个金黄色的大橘子,用当地语言讲,象征着大吉大利的意思。杜思秋不懂那些什么好意头,反正她往这壮观的猪羊群里一站,闻着它们散发出来的骚臭味,望着它们那发白的浑浊了的眼珠,心里颤颤的只觉得残忍。但她还是每年都去看,虽然这一切都显得那么愚昧和落后。她忘不掉的是自己儿时对于残酷行为背后那种高度好奇的心情。
何又冬是本地人,大概对这座城市的元宵节的冷清早就习以为常。杜思秋哪里憋住,自从念大学和工作以来,她在这个城市已经生活了五六年之久,却仍然不习惯。元宵节前一天晚上她就和何又冬约好了出去玩,他爽快地答应了。至于去哪儿,两个人探讨了一晚上,最后决定了去汕头南澳看海。这个城市离杜思秋的故乡很近,当地有正宗的牛肉丸和各种潮汕特产,当然也比她的故乡富裕,好玩的地方也多。因此她对这个地方比较有好感。
第二天一早,何又冬过来接她去车站,两人一路奔波,坐了数个小时的车程,穿越数座城市,才来到南澳。
车上,何又冬说:“杜思秋,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海边。”
杜思秋想起自己那次在深圳西涌喝得烂醉,吐了他一身脏东西,顿时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当然记得,你还当了冤大头呢。”
“你怎么就那么喜欢喝酒?我们才认识多久啊,你在我面前醉了n次。”何又冬说起这点顿时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所以你的重点是什么,讨伐我是酒鬼么。”
“当然不是。你爱喝酒就喝酒呗,只要我在场,绝对不干涉你。”说到这点,何又冬还是蛮狡猾的,只有他在场才不干涉,那显然就是拐了个弯监督她嘛。
不过呢,杜思秋也乐得有个人来管管她,她这人就是天性散漫,非得吃点苦头才能懂事。所以她就不计较,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哎,真啰嗦,重点呢,再不讲我可睡觉了啊。”
“重点,哈哈。”何又冬迟疑磨蹭的言行,看起来仿佛他要讲的内容是难以启齿的,或者说是内心有顾虑的。杜思秋不催他,光眨巴着黑亮的大眼睛看他,过了一会他才磨磨蹭蹭地说:“嗯,就是…那次你在深圳喝醉以后和我说的话。你拉着我讲了一个晚上。”
“我对你说了什么?”杜思秋眼前一黑,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难道她把她以前的糗事全都告诉他了?!
“你拉着我大发牢骚,讲你失恋的种种痛苦,口齿不清地唠叨你和彭滔恋爱时的种种甜蜜的事。我听得差点睡着了,然后你突然哈哈大笑,笑了很久,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最后你特别认真地附在我耳边说,你说,喂,我前面讲的什么因为失恋痛苦,都是骗人的,分手对我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何又冬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杜思秋的表情变化,她正愕然望着他:“还有呢?”
何又冬继续说下去:“我有点不解,挖苦你说那你现在是干嘛,喝成这鬼样子,还哭,哭什么呢。你又轻声说,我啊,是为我自己痛苦。嘿,哥们,你知道吗,其实我是爱无能,不管我的另一半对我多好,我有多感动,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能真正住进我心里,我这个人特别自私,心里只有我自己。两个人在一起,于我而言就是枷锁。但我,不得不向社会舆论低头。无论多么抗拒,我都要按照社会要求的那样,迅速找一个人留在我身边。杜思秋,你一口气和我说了很多很多,但是每一句都讲得掷地有声,清晰得令人目瞪口呆。”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子。他从很久以前就把她的心思全都看透了,那连她自己都不敢直视的真实想法,竟是这样不经意地被他听了去。她狡黠地说:“何又冬,所以你害怕了吗。有可能你也只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哦。”她这话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讲出来的,却发现自己并不能真正轻松。因为微微的紧张感,她并没有正视何又冬,目光不自在地投向远处。
他是同样不看她的,十分放松似的靠着椅背,双目微闭,不做声。
这反应抓得杜思秋的心里直发毛,会不会玩笑开太大了,要知道,像何又冬这样无趣的人,哪里开得了什么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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