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你书法名列大家,又常在陛下左侧,临摹陛下字迹对你不过小事一桩,何况那是陛下书房,密制羊皮纸,以及玉玺都应有尽有。至于少了的密纸,只当暴雨冲走了事。假如看到陛下没薨,你那匣子拿出的是你自己的东西,假如陛下薨了,那就是伪造的遗诏。”
李斯跪地嘶哑道:“老夫哪敢啊,若是陛下拟诏时,有人在侧,这谎言岂不是穿帮?”
“遗诏是国头等大事,陛下既拟招为何藏而不宣读,你早已经想通了这一层。”
蒙毅指着他怒斥道,“没想到你李斯为了权利如此不择手段,小皇帝年幼,屡屡祸国之举,你不加规劝,为了你的权利地位,眼睁睁无视,趁现在没有祸及子孙,还不脱下官帽辞官离去,回你的鸟上蔡!”
“斯有罪,天下如今民不聊生,乱象横出,斯辗转反侧,寤寐难眠,实在有罪啊,李斯愧对先帝啊。”
李斯闭上眼睛,摘下官帽,轻轻放着地上,道:“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
蒙毅见到他降服,握着遗诏迅速迈步出了亭子,就要召集藏匿在蒙府的护卫们将其缉拿。
却没想到。
两声被惊绕掠过的鸟叫啼过,嗖嗖嗖地从四处放出冷箭,蒙毅前胸被射成刺猬。
光是脑袋就中了两箭。
哪怕是仅剩一点活路也被射穿了。
这位兴许能够力挽狂澜的上卿,在大秦新政的雾霾下,口角溢出鲜血轰然砸地。
他怒睁着眸子,想看看大秦最终的归宿,却再也爬不起来。
官帽不可挽回的砸在地上,压垮了地板缝隙里新抽的嫩芽。
李斯在后面捡回自己的官帽,吹了吹,又擦了擦,套在自己头上,“你我同为荀子门下,你却有了恻隐之心,斯贪恋权势,你有了恻隐之心。”
他嗓音嘎嘎如同老鸭,“哈哈哈哈,老夫就算是贪恋权势,所贪,也不过就是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不过人之情性,何罪之有?”
迈过死不瞑目的蒙毅尸身,抽出蒙毅手中死死拽的所谓真正的“遗诏”
其中一片空白。
“可老夫没有篡改遗诏,你不敢相信英明神武的先帝所托的是一个沐猴而冠的小人,你更不敢相信先帝所立的是一个残忍任性的暴君,你不肯相信,你宁肯相信老夫是一介邪奸。”
“你想诈一诈老夫,然也?”
“你们蒙家位高权重,蒙恬又手握大军戍守边疆,你们蒙家忠勇刚毅,犯颜直谏,早就是当革者的眼中刺,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还敢如此忤逆少皇帝,以少皇帝睚眦残暴的秉性,他不会轻易饶恕你们蒙家,念在同窗多年,老夫送你个体面。”
“下一个,兴许该轮到老夫了。”
李斯眼里两行清泪落下。
如麻杆的身躯在官袍下晃晃荡荡,抱着拳对着秦始皇陵的方向道:“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陛下,斯岂可负哉!岂可负哉——”
*
那是祖龙盘栖的地方,骊山皇陵。
几个月前。
七十万黔首日夜赶工的秦始皇陵竣工完成,黔首们百里空巷为其送行,秉承着对祖龙雄杰的崇拜和对骊山皇陵竣工后家中精壮能回来操持农耕的欢悦。
这场哀悼是盛大的,也是他们对二世新政即将开始的美好幻想。
可恐怖绝望的就在。
胡亥痛苦流涕完后,下令将最后一道门封死。
那里面的工匠和千名正值青春年华的宫女们,活生生的被困死在里面给秦始皇陵做了陪葬。
虽说秦法早已经严厉废除了这种对生命的模式和残酷得令人发指的人殉制度。
可当权者依旧冰冷道:“那些陶俑不过都是冰冷死物,我父皇该有多寂寞,留些宫女陪父皇说说话,那些工匠留着给我父皇修修陵寝。”
他似乎觉得不妥,还欲再开启皇陵,往里填充排忧和乐技者。
被一群子老臣们死死拦住。
说那些不能回家魂魄漂流在外面的秦军,会回到陶俑里,继续守卫着先帝。
可算是阻拦了这二世祖残忍暴行。
郑国早就已经被一些官员支开。
等他回到这里时,肩膀扛着两大袋子金子,这些都是胡亥赏赐给他的,他回来就是想给那些工匠,那些工匠暗无天日的劳作,有死在积劳中,有死在塌方中,更多的都是死在水银的发散里,特别是运灌水银时候。
说了再说。
那群子连饭都吃不饱的凡人,实际哪有机会在乎有毒没毒呢。
他就多讲一点。
反正不废嘴皮子的,兴许能听进去呢。
每死一个人,他就从自己的俸禄里拿出一点钱。
一点,一点,后来变成很多钱。
后来的工匠,活下来的已经不多了。他都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们哪些有孩子,哪些没孩子,孩子多大了,孩子去哪里服徭役,喜欢的是村口的哪个姑娘,谁的婆娘跑了,谁的婆娘还在家里照顾瘫痪的老母。
有的还很年轻,还有的识字,想去上万象阁,有些想去做游侠。
这些都是凡人活下去的方式。
他们就想活下去,以不同的篇章。
为什么连活下去都不能。
郑国挖了个坑,将那些金子都埋在泥土里,硕大的泪珠滴入黄土层瞬间被没入,显得是那么的轻浮,轻得跟那条条人命一样。
“昨天走的时候,你们问我郑大人,你要去哪,我说,修好了,小皇帝会给我们大赏赐,你们看,好多好多金子。”
五内俱焚,席卷天地。
面对着早已经封土的陵墓口,郑国疯了一般的拿着手朝着下面挖去,“嘤嘤嘤。”
他在痛哭,心中似乎有万蜂相针蛰。
越往下挖,冰冷入骨。
模糊中还能听到里面埋藏的恐惧和尖叫,绝望的呼救,他好似挖到了,挖到了那些鲜血淋漓,露出白骨的手指。
继续往下挖去,摸到的却是一具具冰冷的骸骨。
郑大人,为什么啊?
心中痛楚频频加鞭,郑国却似个泥雕坯子,僵固在原地。
他愣愣瞧着自己双手蔓延的黑线。
骤然一阵黄沙漫卷的狂风吹过,原本那风骨俊秀的郑大人不见了,只瞧见一只覆盖着绒绒而水滑黄棕毛的河狸从黑洞里面爬出来。
那河狸双爪曲折起来,仰着脑袋看着天空。
“嘤嘤嘤。”
它的眼睛里全然是兽态的本能,在埋藏着黄金的地方上左嗅嗅,右嗅嗅,瞬间流入了一片黄色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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