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邵岩去了澳洲,和哥哥邵伟住在一起,开始了在异国他乡的求学生涯。

五年后,邵爷爷去世,邵岩和邵伟回国奔丧,父母对已经二十多岁的他相对宽松了许多,允许他和原来住在一个大院、从小就认识的朋友们一起外出吃饭聚会。

邵岩就是在和几个发小一起去吃饭时,碰到了一个初中时的小弟,从他那里意外地听到了柳侠的消息。

那个小弟是在跟他抱怨买不起房子的时候,带出了自己女友的姨夫。

女友的姨夫在地质勘探局驻荣泽的水文勘察分队当书记,平常有练习书法的爱好,每次一见后辈就会跟他们讲解练习书法的诸多好处,当然了,后辈们都不大爱听。

在最近的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小弟的女友抱怨小弟家住房拮据,而他父母又不肯出钱给小弟买单独的婚房,实在不是东西。

那个姨夫就批评小弟的女友不思进取,自己自私想啃老,却把责任推到长辈身上。

这位姨夫用自己单位的一个年轻人举例,说他凭着一手好字和名牌大学的金字招牌,就获得了单位所有领导的认可,让他们领导班子自愿履行和他签订入职意向时随口许下的一套房子的承诺,来证明年轻人如果自身足够优秀,足够努力,根本不需要靠父母买房子。

女友的姨夫把那个大学生的字夸得天上少找地上无,还说现在很多单位去名校拉人的时候,都会许诺给分配房子,可等人真进去了,领导有的是方法不履行关于房子的承诺。

而他们单位那个年轻人,就因为写得一手好字,不但进了最好的科室,跟了业务能力最强的前辈,破例得到了工会年终福利,还让他们领导自觉自愿遵守了局领导——而不是他们大队的领导——当初许下的承诺,因为领导们都觉得,能练成那样一手好字的年轻人,肯定是特有毅力特守信誉的人,领导们不好意思在这样的职工面前食言而肥。

小弟说,那位姨夫说的年轻人姓柳,比他们还年轻,得到分房资格的时候才二十岁,还带着一个小小年纪,同样写得一手好字的侄子,真是牛逼得让人嫉妒。

邵岩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三天,趁着发小喝大的机会,开着他的车去了荣泽,但没有见到柳侠。

那次他回国时间近两个月,去了荣泽十次,见到柳侠两次,柳岸八次,他看着柳侠神采飞扬地和猫儿骑着自行车在人群中穿梭游弋;看着那个已经长大的、叫猫儿的孩子,因为柳侠差点被撞,跟个泼皮小流氓似的对着嚣张的长途车司机破口大骂;看着他们两个在花园里花式学骑自行车。

邵岩知道,自己和柳侠的缘分已经尽了。

他挣不脱家人的束缚,不敢,也不能把柳侠拉扯到一条通往地狱的路上。

他两个月之后又离开了原城,其后九年,在英国读书和工作,一直到五年前母亲被诊断出乳腺癌,他再次回国。

看着憔悴得不成样子的母亲,他放弃了自己的坚持,答应找个女人结婚。

但他真正结婚,是去年的事。

他答应母亲结婚,但也提出了条件,他不想找比自己小太多的。

当时他已经三十一周岁了,他提出女方年龄要在二十八周岁以上,不介意对方的婚史,带着孩子也可以。

他这么做,是因为他看过很多同性恋的资料,知道现实中不但有男同性恋者,女的也有,只是人数相对男性少一些。

他觉得,女同性恋者应该也不愿意按照目前的法律规定和异性结婚,她们中的绝大多数应该和他一样,也在想方设法逃避结婚,那么,大龄未婚女子中存在同性恋的概率应该比较大。

在中国这种大环境下,二十八周岁不结婚的,除了可能有部分同性恋,还可能有一些真正不愿意走进婚姻的独身主义者,而独身主义者也会受到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巨大压力。

邵岩希望能从相亲对象里发现一个女同性恋者或女独身主义者,两人形婚。

但是,他失望了。

他见过的大约十五个符合二十八周岁以上这个条件的相亲对象,全部都是异性恋,她们不结婚只是比较坚持自己心目中结婚对象的条件,或者因为某种特殊原因,造成了大龄未婚的情况,比如,谈了好几年的男朋友在谈婚论嫁的时候忽然劈腿了。

邵岩找不能够和他合作形婚的人,只能找出各种借口推说相亲对象不理想,后来干脆找借口逃避相亲。

可他躲得开相亲对象,躲不开自己年迈的父母。

父母忧虑和恳求的眼神,像两把软刀子,时时刻刻都在凌迟着他身为人子的良心。

他每天都在自己生理本能的煎熬和对父母的愧疚中挣扎,度日如年。

为了他回来后有个体面的事情做,父母把自己所有的积蓄贴上,让他盘下了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的中岳旅馆,他把中岳旅馆改造成中岳大酒店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这期间,所有的事他都要亲力亲为,以此为借口逃避回家和源源不断的相亲。

郑文秋是邵岩他小姑女儿的朋友,比邵岩小三岁,就在邵岩家旁边的区政府上班。

除了父母和哥哥姐姐,没有其他人知道邵岩的性向,连几年前已经去世的邵家爷爷奶奶也不知道。

所以邵岩回国后,家族的亲厚长辈都在忙着替他张罗,他提出的二十八周岁、婚史和带孩子都不限的条件很是让家族的长辈生了一阵子气,认为他那么好的条件,不该对另一半的要求那么低。

但邵岩坚持,邵父和邵母也特地拜托他们就按邵岩的要求去找合适的人选,长辈们也只能认了。

三年半前,酒店装修完毕,举行开业典礼,为了扩大影响,邵岩邀请亲朋故旧和父母亲戚介绍的人脉来品菜,小姑的女儿拉着好朋友郑文秋一起来了。

二十九岁、面容秀丽、只是身高比较矮的郑文秋对邵岩一见钟情,一直为邵岩的婚事操心的小姑一眼就看出了郑文秋根本控制不住的情绪,毫不犹豫地把邵岩拉到郑文秋面前,当场就介绍他们两个认识。

小姑之所以以前没有给邵岩介绍郑文秋,就是因为郑文秋的身高是1.52米,而邵岩身高1.82米,小姑以前给邵岩介绍的几个女孩子身高都在1.6米以上。

但一年多了邵岩一个也没看上,眼看着他的年纪就往三十五上奔了,小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非常积极地撮合两个人。

观察到郑文秋对他的反应,又礼节性地交谈了几句,邵岩确定,郑文秋是个异性恋,所以小姑和表妹一走开,邵岩就明确跟郑文秋表示,张罗着介绍对象只是家长们的意思,他本人没有结婚的打算。

郑文秋说,她可以等,等到邵岩有结婚的打算为止。

而她也确实那么做了。

邵岩被郑文秋的固执弄得没有办法,曾经委婉地暗示她,自己有某种功能障碍,无法履行做丈夫的义务,所以才一直不愿意结婚。

郑文秋总是那一句话:“你只要不跟别人结婚,我就一直等。”

郑文秋的单位就在邵岩家旁边,小姑牵线,邵母和郑文秋认识了之后,邵岩就经常在自己家里见到郑文秋。

邵岩不得已,直接告诉郑文秋,自己喜欢的不是她这个类型。

郑文秋很难受,可她说:“喜不喜欢我是你的事,喜不喜欢你是我的事,我不强求你把我当成女朋友,你可以把我当成你妈妈的忘年交,所以你不用有负担。”

邵岩无法理解郑文秋对他的坚持,他为此一度烦躁到要崩溃。

他的父母家人保守了那么多年的秘密,他自己也知道这个秘密如果传扬开来会让自己陷入怎样的境地,所以,他不可能为了能摆脱郑文秋,就对她坦白自己是同性恋的事。

他不愿意,也没有这个义务。

可是,不说,郑文秋就一直和他的父母保持着情同母女的关系。

父母因为郑文秋,看到了希望,他每次回到家,迎接他的就是父母满怀期待的哀求眼神。

邵父邵母也看过很多关于同性恋的书籍,但他们不赞成医学专家的观点,他们说:“按照他们说的,咱们身边应该就有很多同性恋,可你看到过一个吗?没有是吧,为什么?因为他们都和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了。

他们能,咱们为什么不能?

邵岩,你只要结了婚,有了孩子,就不会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就跟正常人一样了。”

邵岩无法忍受回家后压抑的气氛,曾经在酒店住过近一个月不回家,被哥哥姐姐拉回去之后,看到父母,尤其是母亲枯瘦得近乎骷髅的脸,他又自责得要死。

去年夏天,父亲早上出去散步的时候跌倒,七天后去世,中间一直没有清醒过,只在回光返照时忽然睁开眼,抓着他的手,泪水浑浊,呜呜噜噜对他说了几个字:“岩岩,结婚吧孩儿。”

父亲去世百天,郑文秋去家里上香,邵岩对她说:“咱们去外边喝杯茶吧。”

一个月后,他和郑文秋结婚。

结婚那天晚上,他被发小们灌得太多了,从酒店的楼梯上摔下去,左腿骨折,春节时才扔掉拐杖出院。

回到家,母亲对他说:“要个孩儿吧,有个孩儿,以后就不会再有人说你闲话了。”

但邵岩做不到,他不是没有努力过,可他对女人完全没有反应。

这两个多月,他经常想,如果他当时不是从楼梯上摔下,而是从三楼的挑空围栏那里直接摔下,是不是,他已经忘却了今生,快乐地生活在另一个国度了?

……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邵岩在它即将结束的时候拿了起来,打开:“喂。”

对面是姐姐邵婷的声音:“岩岩,是我,我下午把妈接过来了,你要是有时间,过来一趟吧。”

邵岩说:“知道了姐,我一会儿就过去。”

母亲已经油尽灯枯,邵岩一边躲避,害怕见到她,一边又对她内疚而不舍。

除了逼着他和女人结婚,父母对他真的没有任何不好,邵岩知道,当父母都离开,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不求任何回报、全心全意只想让他平安幸福的人了。

他看了看窗外,把手里还剩半截的烟掐灭,站起来,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电梯径直下到了一楼,走到院子里,他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七楼那个房间的窗户是否还亮着灯。

那个勇敢的男孩子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他现在只要远远看着行走在鲜花丛中的他就好,否则,身陷淤泥的他一个招呼,可能就会打扰到他的幸福。

那篮漂亮的鲜花,只是他送给他们这个不幸的人群中为数不多的幸运者的祝福。

如果有来生,他希望自己也能收到一个装满了真挚祝福的花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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