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童一眼就记下。

有时候人的出场至关重要,有些人注定只能成为记不住的匆匆过客,有些人却能被深深刻在脑海,无法磨灭。

蒋战威没再说话,夏熙也没再说话,食物的香气已经填满了整个房间,两个人坐在一起把宵夜吃完,虽然都一言不发,但气氛无比安适和温馨。这种说不出的温馨甚至让蒋战威意识到王府并非一栋空洞的府邸,而变成一个称得上家的地方了。

他对家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只需要每次饿的时候有热腾腾的粥,每次昏昏欲睡的时候抬眸四顾,有个让他安心的人陪在身边。也许对别人来说家并非这样,可是对蒋战威来说家就是如此简单。他活了那么多年,风雨都尝遍了,如今才体会到这种滋味,虽然有些迟了,但这种感觉意外地让他身心都无比放松。

可惜没放松多久夏熙就又让他紧张起来了:“你今晚还去我那里睡吗?”

夏熙穿着素白色的衣衫,面容精致又清冷,表情也坦荡荡的一本正经,眸子却在灯火下泛着说不出的妖异的芒彩,摄人心魂。蒋战威呆了呆,有些磕巴的说:“不,不去。”

“为什么不去?”夏熙疑惑的问:“你昨晚还搂着我睡呢,你不是很喜欢我的身体吗?”

“……”

蒋战威的耳根开始红了。他甚至想要夺门而出,抬脚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书房,走的人应该是对方才是。那张本就冷硬的脸崩得紧紧的,似乎连睫毛都透着严肃,“你回去吧。我还有很多事忙。”

夏熙倒是没有纠缠,很爽快的答应了,“那好吧,我明天再来找你。”

但夏熙次日没能见到蒋战威。

蒋战威显然在有意躲着夏熙,就连早膳和晚膳的时候都不在,晚上夏熙去书房找他,也没见到他的人影,问管家和侍卫,都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这两日看不见夏熙,蒋战威却并未因此寻回他的平静。

他从来不知道习惯一个人的存在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当没有了那片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当没有了那朝他露出的浅笑,当房间变回了一室沉寂,心中竟空空荡荡的仿佛失去了什么。

到了第三天,蒋战威便默默回了王府。他不再刻意躲夏熙了,甚至打破了把门窗全部紧闭的习惯,而是像等着谁一样虚掩着门,半开着窗。

可惜他什么也没等到。

夏熙不再找蒋战威了,也没再向管家和侍卫打听他的消息,就像是把他忘了一样。蒋战威等了好几日都没等到夏熙再有动静,莫名焦躁起来。

——对方不是要接近他完成任务吗?不是应该像以前那些人一样,急着向他施展各种手段来吸引他的注意,什么美人计攻心计,日日层出不穷?

难道是在玩欲擒故纵?

蒋战威站起身,踱了一圈步,又看看了窗外的芙蓉花,半响才慢慢坐下来,重新拿起桌上的书。

该着急的是夏熙才是,既然夏熙不急,那他也不该着急。

嗯,他不急。

他一点也不急。

专门负责打扫书房的两名仆从照例在卯时进来打扫卫生,——他们每天只有这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以进书房。今日仆从们来的稍微早了一点,书房四周非常安静,只有清越的鸟鸣和微微的风声。他们轻轻走近,小心地朝虚掩的门里探了探头,发现他们王爷竟然还在书房里,没回卧房休息也没有去上早朝,就坐在窗前的桌子后面,安静得像一尊雕像。

蒋战威的面部线条干净又硬朗,所以侧脸的轮廓特别英俊,他沉默地坐在那里,姿态竟有种说不出的落寞,看上去似乎在想着谁,又似乎只是忙了一夜之后,什么也不想地坐着放空一会儿。

两个仆从低下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直到第七日晚上,蒋战威终于等到夏熙再次找过来。

却没想到夏熙一开口竟是要告辞。

“我之前初来京都,没有地方去,冒昧地跟王爷提出了去王府的要求,这些天住在王府,给王爷带来了许多不便,感谢王爷这几日的好心收留,我已经找到了落脚处,就不赖在这里了。”

蒋战威僵硬地看着夏熙,感觉像被泼了一盆凉水,心里刚刚升起的喜悦被泼得一干二净。夏熙语气认真的继续道:“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也过于唐突和冒犯,你应该非常讨厌这样吧?真的很抱歉……”

夏熙低着头,长睫毛也低垂着,仿佛真的在道歉,蒋战威一眼不眨地望着他,目光似乎要烧起火来,行动已先于意识抬起手,攥住了他的手腕,然后狠狠吐出一个字:“不。”

夏熙微微睁大眼,“你不愿意接受我的道歉?”他想要抽回手,却没抽动,不由皱起眉,“我明天一早就会离开,这些日子以来花销的食宿费也会交给管家……”

蒋战威看着夏熙的表情凶狠又古怪,连身上的气质都不一样了,捏住夏熙手腕的手无意识间越收越紧,直到听见夏熙的痛呼,才像惊醒一般将手放开。

夏熙抬起袖子,只见手腕上已被捏出一圈青紫,蒋战威瞧得心头一颤,下意识想要伸出手查看,却被夏熙后退着躲开了。

蒋战威的手在空中停了许久才收回去,头也微微低下来,眼睫因此而投出黯然的阴影,看上去竟透出一丝可怜。

人人都知战王年少老成,又战功赫赫、威名在外,甚至能被用来唬住半夜啼哭的小孩,所以都忘了他也不过才二十多岁,他也有自己的真情实感。而他此时这么沉默不语地站着,和平日里传闻中凶神恶煞战王相距甚远,就像一个普通的受了委屈却说不出口的青年。

“……我不需要你道歉。”

“那你要什么?”

蒋战威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有点痛苦地闭上眼。说话和表达对他来说是很困难的,就像是有些人可以将甜言蜜意信手拈来,可是对有些人而言,比一场艰辛的谈判或者博弈都难。

蒋战威最终没讲清楚,只撂了句狠话:“总之,你不许走,我不准你就这么走了。”

这话说的铿锵有力,被越来越大的夜风吹得很远很远,连候在外头的管家和侍卫都能听见。

翌日的天气很好,没有刮风亦没有落雨,早朝上的气氛也很安和,只是战王的脸色一直很难看。早朝很快就结束了,然而朝臣们还没赶回家就又接到了上朝的消息,——从江中传来了洪灾的急报,近日暴雨连绵冲垮了河堤。

这回朝堂上的气氛再也不像早上那么安和了,而是吵吵嚷嚷,争论不休,蒋战威站在那里,冷眼看着朝上两方人马各执一词,忽地心头直跳。

说不清怎么了,就是直觉哪里不对。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很多次都是靠直觉保住性命。

蒋战威突然转身,丢下了满朝堂的官员和毫无实权的皇帝,大步走出殿门。

一路策马狂奔,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战王府,然后直奔夏熙住的小院,却没看到夏熙的人影。

“夏公子出门了,”管家看上去同样着急,“也没说要去哪……”

蒋战威来不及责问管家为什么不把人拦住,脑中闪过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却不敢往下想。他站在夏熙的房间里,只见屋里空空荡荡,被褥收拾得整整齐齐,就像没有人住过一样。

对方来的时候就身无长物,走得时候自然也不用带什么东西。蒋战威走到桌前,看到桌子上放了本书,是一本很普通的讲述京都风土人情的杂记,正翻到雁山的那一页。

雁山就在京郊,以风景优美而闻名,山上的真觉寺更是有名,住持一鸣大师是名满天下的高僧,每年都有很多人慕名到真觉寺去。

难道对方说的落脚之地就是那里?

蒋战威一言不发地出了院子,骑着马就往城门的方向赶。

他现在后悔起来。不管幕后指使夏熙的人究竟是谁,不管是求权还是要命,只要不超出他的底线,他都愿意答应。

待蒋战威策马赶到城门,天色已黑,城门刚刚落锁。

“开城门!!快开城门!开门!!”

蒋战威一边拿出令牌一边大声呼吼,二十五年端着的体面在这一刻突然瓦解。喊声如此急切,守门官只觉得听起来分外惊心,心底一慌,那样大的钥匙竟拿不稳,抖了几次才插进锁孔。这边门刚推开一小半,只见那一人一骑已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蒋战威策马狂奔,狠狠的甩着马鞭,缰绳在手上勒出深深的痕印,夜风吹得耳畔呜呜作响。他此时失去了正常的思考能力,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把夏熙给追回来。

不知奔了多久,双手被缰绳勒得阵阵发疼,可长长的路好像怎么也没有尽头。

终于,蒋战威勒住马,停在空旷的长道上。

追上来的贴身侍卫只见蒋战威沉默地看着远处,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让人分明觉得他的情绪到达了某种临界点。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巨大压力,有看不见的裂纹一寸寸爬上他全身,一阵风吹过,就会碎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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