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冒雨从阿炳家出来时,许郎中的脸是苍白的,甚至脚步也有些虚浮,几次踉跄着险些跌进水洼,被身旁人眼明手快地匆匆扶住:“先生小心啊,您要是摔着了,我们这儿可没别的郎中可给您治啊……”
许郎中苦笑着喏喏称是。
他有些后悔昨天跟着黄铁匠来到刘家村。本以为至多一两个时辰就能回去,谁知一场豪雨,生生将他留到今天这个时辰都回不去。而这还不是顶糟的,更糟的是,他觉得刘家村有问题。
最初见了黄铁匠儿子的症状,他就开始感到不安,这样凶险诡谲的病症,几十年来他只在当初那场鼠疫里见过相似情形。
同样的发热,各处淋巴发炎,乃至后期脸上和身上因感染而爆发的溃疡。
但即便是那场死了上万人的鼠疫,患者的样子也并非到了让许郎中一见就骇然得萌生逃意的地步。他在自己师父那儿见过那些最严重的,濒死,咽喉面腮肿胀到几乎连为一体,由此导致身体各处的出血症,以及皮肤上的溃疡,几乎让整个人都要烂了,可也没有黄大毛死去时那样看起来瘆人。
因他身上的病症,不仅像鼠疫,还兼具着天花的症状。
想着那张死不瞑目又骇人之极的脸,许郎中在冷风里不由自主一个寒颤。
分明身边都是些生龙活虎的庄稼汉,怎么突然有种凋零得满是死亡气味的错觉。
身旁人只当是许郎中过于劳累,一边小心看着他脚下,一边忍不住叹着气嘀嘀咕咕:“也是让先生受累了,谁晓得村长和阿炳都会突然发了急病呢?”
“就是。阿炳那臭小子,平时结实得跟条野狗似的,怎么突然间就病来如山倒。”
“村长也是啊,白天看他还好好的,晚上就烧成那样。”
“不过,阿炳似乎是出水痘了吧。”
“莫不是被大毛传染的?”166小说
“对啊,他几个常在一道玩,大毛出了满脸水痘,阿炳他也是,这只怕十有八九是被传染了。许先生,您说呢?阿炳他是不是真的出水痘了?”
提到水痘,众人未免有些焦虑,毕竟谁家没个孩子,水痘又是极易在孩童间传染,当下惴惴地看向许郎中。
许郎中正自忧心,面对众人目光,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去说,只简单应付道:“像是水痘,但应该不是,主要是内毒所致,阳火攻心虚火又旺,先用了药看看。”
刘家村多是些大字不识的庄稼汉,亦或小商小贩,自是不懂许郎中这一套所谓阳火与虚火,只抓着他所说的‘不是’二字,心下略略宽慰,又见许郎中一脸疲乏之极的样子,便继续搀扶着他小心蹚水,不再多言。
一路到了黄铁匠的家,因是黄铁匠请来的人,所以许郎中这两天暂住在他家。
众人将人平安送到后告辞离去。
黄家仍处在丧子的极度哀痛中,只有黄铁匠出来接了接,许郎中没有多占他时间,将去看诊两家情况对他简单说了说,随后又安抚了他几句,便借口疲乏,独自去了黄家给他整理出的那间客房。
一到客房,许郎中一扫脸上倦容,立即打起精神收拾起来。
之前先是被叫去刘村长家看的病,刘村长的病没有阿炳重,也没见身上发疹子,但和大毛一样,喉咙和舌头肿得厉害。所以几乎不用搭脉就可看出,刘村长的病跟阿炳是一样的。这时候他已经有些疑心此病的传染性,之后没多久被阿炳家火烧火燎地叫去,说阿炳也发烧,那时他心下已有预感。
果不其然,到阿炳家一看阿炳的模样,许郎中手脚都冰凉了。
阿炳,黄大毛,刘村长,三人得的是一模一样的病。
许郎中从医几十年,以他的学识,完全不知道此病的来龙去脉,更毋论治疗。
这病无比凶险,更无比诡异,最可怕的是它有极强的传染性,并且由发病到恶化再到死,速度极快,快到他完全不敢将这病的真实状况同这村里的人据实说明。
怎么说?说了岂不是要大乱?而他还能踏出这里一步?
必然是不能的。
而倘若继续留在这里,他心知肚明,无异于等死。
遂当即匆匆收拾好了带来的东西,他披上蓑衣戴好斗笠,趁着黄家所有人都守在灵堂里哀哭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黄家。
说他自私也好怎样也罢,谁能不怕死呢?
只是先前有人搀扶着,行走在这样积水又大雨的坑洼路上已是不易,如今一个人更是吃力。
一路匆匆而行,跌了几跤已经不记得了,只是一心要赶紧回镇上,倒也感觉不到痛。
总算出了村,无人发觉,听着远处隆隆水声,许郎中缓缓松了口气。
便正想找快地势高些的地方歇上片刻,抬眼四处打量时,忽然感到前方雨幕里隐隐滚动着什么。
雾气腾腾,他不由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水,透过斗笠上直滴的雨帘子费力再往前细瞧过去。
这一瞧,两眼蓦地瞠大了。
雨里哪儿来的那么多人?一个个青肿的面孔浮涨的身子,像在水里泡了几天几夜的模样,缓缓走在水雾里,却又双足毫不沾地。
他们的脚踩在水浪上。
哪儿来的水浪?
雨再大也不至于把这地方变成太湖水,怎会有浪?莫非河已决堤?
许郎中边疑惑边用力踮起脚往前张望,却突然间感到脚下那片水洼猛地一晃。
继而,不知从哪儿冲出一股力将他整个人蓦地朝上掀起。
没等他反应过来,又一股力量骤地往下,倏然间将他往地上那片霍然间扩张开来的水洼里拖了进去。
从头至尾,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迅速到许郎中落水时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唯有在被四周汹涌而来的水吞没刹那,他看到一道竹编的凉轿横空出现,被四个身着白衣的人从自己头顶抬着摇晃而过。
轿上坐着个同样一身白衣的女人。
深夜,大雨,披麻戴孝,四下纸钱在雨水里飘……仿佛给谁送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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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好像漏了一样,地上积水不知几时已漫过小腿,林宝珠蹲在雨里舔了舔挂落在嘴唇上的雨水。
紧张让她口干舌燥,她一手握着她那把小弩,一手紧按着昏昏沉沉的林大疯子,两只眼紧盯着马棚附近。
后来林宝珠想,如果那时她能再警惕些,考虑周全些,想想当时逃走得是否太过容易,此后的一切是否会不一样?
答案是否定的。
有些命运似乎早已在命轮中写好,穷尽一切也挣脱不掉。
暴雨天里曾亲手杀过人,人血混着泥浆裹满全身,这是林大疯子带了大半辈子的恐惧。
所以连带对大雨也有种刻进骨子里的怕,尤其在她发病的时候。
因此,当林宝珠拖着她走到窗前时,骤然一声惊雷令她突然拼命想往回跑,好似雨里有什么东西会吞了她。
所幸林宝珠预先绑住了她,及时阻止了她的失控,但挣扎间,没防备她一头撞到窗框,遂令她被撞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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