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剧烈疼痛让林大疯子难得地清醒,这么多年来难得的清醒,让她恍惚想起不少事情。

多年来几乎被她忘却干净的事情。

她想起了林府那片巨大的宅子,来来往往的人,那些穿得比普通人家闺阁千金还漂亮的丫鬟,在看到她的时候恭恭敬敬行礼,一口一声姑娘。那时候她确实还是个姑娘,跟朵娇贵的花一样养在深深庭院里,从不知道人间疾苦的小姑娘。

她还想起了她的爹,那个严肃又刻板的兵部尚书,终日里忙忙碌碌,一年到头见不上几回。

还有她兄长,她唯一的嫡亲兄长,像从画本子里走出来的玉面小郎君一样的兄长。

很多年来她都怀着一份不该有的情愫等着他回府,等着他陪伴,直到十九岁那年他突然抱回来一个孩子,说是他养在外头的外室所生下的孩子。

但后来一次无意中的遭遇,让林秀娥知晓,林宝珠并不是林恒的私生子。

林恒从没有养过外室,所以哪里来的私生子,那出生后不久就被林恒抱回家的孩子,根本不是林恒的亲生孩子。

洪武三十五年,奉天殿那场突发的大火,烧毁了那座古老恢弘的殿阁,也烧死了那个年轻的建文帝。

林宝珠就是在那场大火里被人抱出的。

没人知道她是谁的孩子。奉天殿起火前无人知晓她的存在,起火后她被一名侍卫匆匆从火里抱出。但她不是建文帝的子嗣,也无从探知究竟是宫里何人所产之子,却是从孕育到分娩都暗藏在深宫巍峨红墙之中,被龙气所庇护着直至出生。

此后不到一年,因涉嫌暗藏方孝孺文集,并被牵涉左佥都御史景清行刺案,林家遭了难。

原本显赫世家一夕间坍塌,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几百口人分崩离析,但父亲林雨贞至死都惦记着林宝珠的安危,并留下遗言,要林家活着的后人务必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这婴儿的命。

林秀娥至今不知自己父亲为什么对这条与林家毫无血缘关系的命如此珍重,但林恒在行刑前能得以逃走,或多或少确是因了这孩子的关系,因为当初在行刑前夜冒险将林恒送出天牢的,正是奉天殿火灾时那名将林宝珠抱出火海的侍卫。

所以林秀娥对林宝珠的感情是极为复杂和矛盾的。

既将她视为害林家家破人亡的丧门星,却又是救了自己兄长一命。

所以不自觉中,无论到哪儿都守着林宝珠,这似乎就成了林秀娥理所当然的习惯。一如她曾因着自己兄长,莫名陪伴了那个孩子将近半年。

只是一个家破人亡沦落成官伎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无依无靠无生存之力的黄口小儿,终究是出乎人想象的艰难。

无数个日子林秀娥几乎撑不下去,以至渐渐的,从那个无忧无虑简单快活的千金小姐,变成了时不时脑子不清不楚,会骂人会打人甚至会杀人的大疯子。

那一天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只有林大疯子心里最清楚。

所幸林宝珠很好养活,比一般的孩子更好养活。有时候林秀娥甚至错觉,这孩子似乎两岁不到就有些懂事了,懂事得让她心疼,遂让她在无数个熬不下去的日子里一点一点熬了过去。

从第一次用漏风的牙齿对她叫出一声娘,到最终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

哪怕有时候她把那孩子当做仇人般骂,亦是因为难以控制的理智和情绪。

无法承受的家族颠覆,无法接受的亲人离去,日复一日折磨着林秀娥强撑着的每一根神经。

遂演变成对孩子变幻不定的言行。

孩子天真且不记仇,所以从不知道多少个夜里,她在对那孩子突然间控制不住的打骂之后,背着人哭到无法自已。

所以无论怎样艰难,她始终跟那孩子不离不弃。

所以无论怎样困窘,她始终不舍得去动那孩子唯一的财产,亦就是那只黄金匣子。

那匣子是林宝珠被送出宫后,连带着她襁褓一起由林恒带回家的。

初见时林秀娥不屑一顾,彼时生于如此优渥的环境,区区一点黄金怎会入得了她的眼。

后来困境之中几度走投无路,几次想将这匣子和里头的东西当掉,但想起无论林雨贞还是林恒,都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无比将这匣子与林宝珠一起妥善珍管,遂最终咬牙放弃那些念头。

直至后来,她已然将这匣子视作林宝珠的嫁妆,哪怕是在理智再怎样失控,人再怎样不清醒的时候,这匣子永远记得是不能损坏,不能失去的。

再后来,到底是哪一天发现了这匣子的真正秘密呢?

林秀娥已经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林宝珠七岁那年她同她一次激烈的吵架,也许是屡屡发现林宝珠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多异于常人的表现,所给她带来的深深慌恐不安。

村里人总是一口一个小疯子地喊着林宝珠。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