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静静地看着范文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范文程实际并不矮小瘦弱,相反,他的长相是很讨蛮夷喜欢的高大威武,是充满了雄性气息的阳刚瑰玮。
这种长相是很占便宜的。
倘或李永芳当年没有献出抚顺城,或者晚个几年再献,让范文程能顺顺利利地参加大明的乡试会试殿试,范文程凭着他的相貌和聪明才智,他是有很大可能会被大明天子钦点为进士的。
现在他的这张脸却肿胀得油光水滑,原本有些粗糙的皮肤被那浮肿撑得相当平展,一点儿阴影都没有,脸蛋子却松松垮垮,一说话牵动下颌,那整张脸就随着他的话音一起一伏地打着哆嗦。
皇太极的心中无端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他发现他这时居然有点儿害怕范文程。
他原来只知道饥荒能把人磨练成狗,个个耸动着狗鼻子,突隆着锋利的脊梁骨,嗅来嗅去地觅食。
却不料饥荒更可怕的一个作用,是把范文程这样的一条狗又重新变回了人。
人饿极了是真恐怖,黑白乾坤都可以颠倒,一切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能说出口,明知会死也还是要在口舌上造一造反。
皇太极张了张嘴,心头有一种闷闷的空虚,这种饥肠辘辘的痛苦是既像牙痛又似伤心,那长年挨饿的滋味正无时不刻地啃噬他,钝刀子割肉般地磨他。
好在皇太极到底是七岁就能管家的天生聪明人,面对这“狗变人”的态势依旧能丝毫不慌地端着他四贝勒的架子,“范文程!你疯了!”
范文程朝皇太极一拱手,认认真真地道,“奴才没有疯,奴才只不过是依照汗谕犯言直谏罢了。”
皇太极喉头发涩,“……以沈阳为都城有何稀奇?辽朝与金朝不都是由东北一隅而定鼎天下的吗?”
范文程淡笑道,“历朝以东北为龙兴之地者,皆不以沈阳为重。”
“契丹辽国耶律氏设五京,分别为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南京析津府、西京大同府,没有沈阳。”
“金朝完颜氏设六京,分别为上京会宁府、东京辽阳府、北京大定府、西京大同府、中都大兴府、南京开封府,也没有沈阳。”
“倘或沈阳真如大汗所说,是东北难得的形胜之地,那为何耶律阿保机与完颜阿骨打都对沈阳视若无睹,以至于大汗迁都沈阳之前,沈阳都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城呢?”
皇太极回道,“是,李成梁从前镇辽的时候,确实是一直住在辽阳。”
“但是辽东一共就这几个大城市,只要父汗锐意进取,不是退回赫图阿拉,那在都城的选择上,自然不是辽阳就是沈阳啊,这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宪斗啊,你是不是饿得头昏脑胀神志不清了?这里又不是明国,容不得你在这儿捕风捉影,你这么会编故事,怎么不回明国去说书啊?”
“去年六月那会儿,毛文龙带兵袭击耀州南部的顺兑牛录住所,被青佳奴之妻带着刀吓跑了,最后父汗加封了青佳奴之妻为一等备御,这事儿你不会不知道罢?”
“现在整个辽南都已经快没有男丁了,辽南那地界儿都要靠女人来巡狩了,父汗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甚至给女人加官进爵,你还在这儿非说父汗是个软心肠,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范文程粲然一笑,心知皇太极已然被说动了三分。
倘或皇太极对他的话分毫不信,此刻应该早已将他打出了门外,如何还会与他据理力争呢?
其实以皇太极心思之敏锐,怕是早瞧出了努尔哈赤对李成梁的特殊情感,此时被他拿话一激,果然就忍不住露出了马脚。
范文程一本正经地接着道,“恕奴才直言,辽南被屠戮至此,其根本原因,还是人太多、田太少。”
“自从去年的‘甄别编庄’之后,田地都被八旗圈了去,农庄全成了大汗、贝勒与八旗官员的私产。”
“汉人除了被编入八旗农庄之外别无选择,那自然是要跑的,同样的事情放在明国,还是一样会跑。”
“可是四贝勒想过没有,大汗用如此激进的手段去把汉人圈为农奴,无非就是为了攻打明国而囤积粮草。”
“但以我大金的地理位置而言,想要使得粮草常年充沛,本不需要这般大动干戈。”
“建州女真以贸易致富,大汗年轻时,常常去抚顺马市与汉人边贸,在起兵叛明之前的二十一年里,大汗曾经八次去往北京朝贡。”
“明国万历三十七年,熊廷弼为打压建州,强行关闭了互市,且不许女真人私自贩卖人参至关内,故而导致大批人参腐败变质,损失惨重。”
“为此,大汗甚至发明了一种‘煮参法’,即把采来的鲜人参先在沸水下煮一遍,再放在太阳下晒干,便可保证人参经久不腐,以此从容应对明国变化无常的经贸政策。”
“为了建州的贸易收入,大汗曾经如此得殚精竭虑,委曲求全,如何会一入辽沈,便忽然转了性子?”
“冒着汉人揭竿而起,众叛亲离的风险,也要让八旗大肆地圈地占民,搞什么重农抑商,四贝勒,您不觉得这实在是不像大汗以往的作风吗?”
“那海西、叶赫也就算了,大汗难道会不知道商贸的好处?难道不知道互市贸易比耕种开垦来得轻松容易得多?”
“大汗不仅都知道,而且大汗心里也清楚,国中之民如此穷困,是明国与朝鲜联合封锁所致,我大金要想富裕起来,要想做到人人都吃饱饭,单靠屠杀和屯田是没有用的。”
“可是大汗却一意强攻明国用重金打造的关宁锦防线,而对更容易突破的朝鲜置若罔闻,四贝勒,您难道就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吗?”
皇太极淡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商君书》有曰:‘民强国弱,民弱国强’,这‘驭民五术’,不就是愚民、弱民、疲民、辱民以及贫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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