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将三百户编为一个牛录。正红旗有二十五个牛录,理论上,战时每户出兵一人,一个牛录便是三百人。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这种动员能力绝对属于首屈一指的水平。要知道,这个时代普通人寿命很短,五十几岁便差不多算该到人生尽头了。一家有几个壮小伙子的现象倒不是没有,而是非常罕见。男丁长到成年,家里就会想方设法帮他娶亲自立门户,好完成传宗接代的人生唯一使命。一户一兵便意味着一个三口之家只剩下主妇带个小娃娃看家。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老汗把本族定位为职业强盗,所有人不务农桑专事抢劫——大部分吃穿用度靠抢,种田什么的副业都交给包衣奴隶们去做。而在汉地则不同,种地交皇粮才是主业,还要留些人服劳役,故而一般是五丁抽一(不按户,征兵数量只落实到村、里一级),到三丁抽一就基本上算穷兵黩武的极限了。

一般来说,一个牛录三百人里真正的步甲和马甲差不多能有百来个,其他人都算辅兵。百来人的战兵里,真正比较能打的有四五成,白甲可能有四五个五六个的样子。交战时,这个牛录便由几个白甲兵领头,带着这四五十人披甲冲锋。物资充裕的话,这些人会套上双层甲,白甲兵甚至可能套三层甲,战力相当可观,跟绝大多数破衣烂衫、一半以上拿木棍做兵器的明军对阵,说能够以一当十也绝不为过。打赢了大家一起上,但这些人若是挂掉……这个牛录基本上也就废了。

按这种算法,正红旗全旗战辅兵合计该有七千五百人。这次色勒带了一万人出来,可谓倾巢而出了。色勒被吴月先阵斩,身边的十名白甲护军尽数送命,兵败如山倒,在吴襄的骑兵与宁远守军的追杀之下,还有三十几个全身重甲的白甲兵累脱了力死在乱军中。这一战,正红旗白甲去了一半,战兵死了二百余,辅兵损失将近十倍!幸亏南路那一千骑兵见状不妙冲上来冒死掩护,残部方得以逃脱……然后在归途上又被蒙古的林丹汗趁火打劫了一番,再加上掉队饿死的,最后跑回去的仅剩四千余人,铠甲物资什么的更是啥都没剩下。

在宁远吃了大亏,正红旗几乎被打断了脊梁骨,皇太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咽下这口气——与明国相比,金国的体量在那里摆着,如果不能保持战无不胜的神话,不仅明国军心士气大振之下会失去好不容易获得的局部优势,连毗邻的几个蒙古部落都可能会来打落水狗了!

于是皇太极要狠狠打一场,攻击目标是广宁左屯卫(锦州)。

从舆图上看,大明在辽东湾西侧的辖区是一条宽度十公里的狭长地带。而实际上真正能够掌控的,也就是几个孤零零的卫所城,这还是朝廷花了天文数字的人力物力用多年的时间一点点硬生生堆出来的。

这种局面,究其根本还是由于朝廷的党争。

李成梁死后,明廷面对女真的崛起和层出不穷的边乱,其实有三种应对的办法。第一种是抚策,通过严格控制规模的互市等手段,叫其始终处于吃不饱又饿不死的状态,操控得宜的话,甚至可能令其为我所用,就像西南那些土司。第二种是守策,牢牢守住山海关,关外你们爱怎么折腾自己去折腾,几十年的小冰河期过来,全都得饿死。第三种便剩下剿策了,彻底清剿,一劳永逸。毫无疑问,这种方式代价最大,结果也最为难料,但却有一个无可比拟的压倒性优势——政治正确。必须打啊,不打就是不爱大明!谁反对?反对就是人人得以诛之的懦夫叛徒卖明贼!

那就只好打了。

战略性失误固然可怕,但如果战术得当,倒也有可能加以弥补。如果像熊廷弼主张的那样,集中举国之力对付羽翼刚成的女真,也不是没有丝毫胜算。可大明的官员们,不仅在战略上藐视对手,在战术上同样轻视敌人。好吧,不止如此,他们连“自己人”都视如草芥。一开始是在辽东湾东侧,以毛文龙东江军为代表的军事力量刚刚打开局面,就被各种羁縻使绊子,别说武器铠甲,连吃饱饭都是奢望。不过毛大帅很有一股子野蜂的劲头:蜇不死你我烦死你,偷袭、投毒、绑票、放火、杀巡逻队……把后金恨得牙根儿痒痒的,偏偏还没有办法——毛大帅讨饭出身,那鼻子可不是一般的灵,每一次都能在后金大队人马赶来之前撒腿跑路,甚至好几次,后卫部队就是在后金前锋甲骑的眼皮子底下砍断浮桥或放火阻路,然后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严格来说,前朝帝师孙承宗跟东林清流关系非常密切,但本身作风却比较务实。他对毛文龙的评价是“制奴虽不足,牵奴则有余”,作为一种妥协,他实行的政策便是趁后金跟毛文龙较劲儿的空当一路筑城,步步为营。

不过毛文龙再能折腾,奈何手里的本钱实在太过有限,这些年下来,辽东大部已在女真的控制下,只能偶尔蹦出来打打酱油,骚扰的规模和对后金的伤害则越来越小了。

皇太极知道,要打疼明国,报正红旗的一箭之仇还是要在辽西做文章:丐帮的毛帮主不仅滑得泥鳅一样难抓,就算抓到又能怎样?弄死他,大明国不仅不会掉一滴眼泪,明天隔海的登莱方向一准儿地会再来一艘破船送过来几只新马蜂……这日子啥时候能熬出头啊!

色勒去抢辽西,其实也是这个原因。辽东实在太穷了,每年冬天,东江军自己都会饿死几千上万人,抢劫犯去打叫花子,百分百是亏老本!没想到,最后还是失算了——新朝新气象,辽西的家伙们也开始挨饿了。偏偏又凭空蹦出来一个吴月先,皇太极不由感慨万分:“吾家若得此人,何忧天下*?”

不过再怎么说,这仗也必须打,而且要大打,打赢,才能稳住好不容易取得的心理和局部优势。

就是这次,大帅府“喂马的杂役”蒋元标再立新功,救了吴大帅的性命。

*古人也用“我”字,一般是上对下,或者特别亲密的关系,比如吴三桂冲阵救父时就是高喊:“爹爹随我来!”但对同僚、地位相当的朋友等一般不用,尤其与地位高者交谈时要避免。当然,针对那些文化程度太低的人,有时也不能太过苛求。

*您别笑,天子一张嘴赏银千两五千两什么的都是影视剧胡扯。在真实的历史上,祖大寿为宁远大捷立下汗马功劳获升副将,得到的皇赏是十五两。在圣天子的观念里(不管他自己是不是真信哈——扯远一点,我认为其实皇帝心里也门儿清:每次查处贪官动辄抄家就是几十上百万两,按每石折银一两算,他难道会相信一二品大员就靠每年折银七八百两的工资养活全家?),官员们都该克己奉公清正廉洁纤毫不染,大明的低工资是全球之冠,十两已经算巨额奖金啦。

*这是皇太极的原话。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和胸怀确实远超同期的任何人:几乎就是凭一己之力,吴三桂打下来清初的半个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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