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大姐说,我不知道继续活下去,还能干什么。大姐说,若要逝者魂安,生者就需继续努力活下去,除非我不在乎她们母女俩的感受,我才会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幸好在那一个月,有大姐为我排解,否则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我自己都不知道。”

“等我冷静下来,便想到,那杨公子被充军,其实是杨太师加强了对他孙子的保护,我更难去刺杀他。而且,若是我非要抗旨杀人,皇上必不再容我,我一人死不足惜,但会累及亲族。故此,我做了另一个决定,我不会让贵妃称心如意,绝不会将天衣大娘送入宫中为她制衣。”

“杨太师给我的重金,我全用来打点宫中上下,令宫中传言,天衣大娘的织绣虽好,却缝不出天衣。我还另购了一件上好布衫,针脚细密,线缝几不可见,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绝不会是传说中的无缝天衣。我将这个布衫与天衣调包,呈给皇上,皇上一看,便笑道,早知妇人传言夸张,绝不可信,果不其然。”

“不过,为了顾全贵妃的面子,皇上还是下了一道明旨,说听闻民间有位天衣大娘织绣精美,本拟宣召入宫,服侍贵人。但考虑到,穿衣戴帽皆为百姓日常所需,即有如此制衣手艺,当使与民同乐,百姓共享。皇恩浩荡,特宣旨意,着天衣大娘只制民间常服,不得接制官衣,钦此。”

“我将那道明旨和原本的天衣都交给天衣大娘,说她可以安稳守住天衣小院,保住你们七姐妹的家。天衣大娘却忧思不解,谢我道,我虽是她的大恩人,但我如此大胆欺君,若是终有一日被人揭穿,怕我会有性命危险。”

“果如大娘所说,只不过半月后,皇上就震怒,把我召进宫去,指着我大骂,说我胆子太大,竟敢随便买件衣衫来糊弄他,还敢在宫中播散谣言。只是有关于天衣大娘的事,因皇上已下了明旨,金口玉言,便成定论。皇上不能推翻自己的旨意,就把我那些禁卫兄弟都叫了去,命他们每个人都要动手,足足打我一个时辰,若我身上还有一块好肉,就再打一个时辰。”

“皇上派了当值太监在一旁盯着,兄弟们不敢惜力,足打了一个时辰,我已不成人形。那大太监仔细检视,确认我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只还剩点微弱出气,便返身去向皇上禀报。很快,大太监带回来皇上的口谕,命令把我扔去皇城根儿下喂野狗。这之后的事,门主,你就都知道了。”

天衣小院里一时寂然,雪衣和老车一坐一立,隔窗相对,俱都无言。

良久,雪衣转开轮椅车,在厢房里翻找了一会儿,又回到花窗前,递出一张纸,交给老车。

老车接过细看,只见那张纸上画着一名纤纤少女,袅娜沉静,浅笑温柔,眉目清丽如画。

老车的双手,禁不住抖了起来。

雪衣轻道:“那一年,师父赶回天衣小院,将那件天衣和那道明旨放进了偏房,随即带我潜入京城。我们在皇城根儿守了几日,便见到你被扔了出来,在救你回来的路上,师父告诉了我,你是她的大恩人,但如果你自己不说,我不得问你的来历,免得让你伤心。”

“后来你入了天衣门,自己在院门处垒了门房,日日管我们姐妹叫女侠,似看不出来有何伤心。我生性好奇,忍不住就想旁敲侧击地问你,被师父查觉了,她把我叫进偏房,给我看了那道明旨,还给了我这张画儿。师父说,若非是你不顾性命地救她,就算她有办法不入宫去,这天衣小院也保不住,我须知感恩,不要自以为是。”

“师父没有给我讲过去细节,只说她制那件天衣时,是听了你的叙述,先画出了一张女孩儿的图样,再比照着这女孩儿的气质身形,裁制出了那件天衣。但是,只有日后你肯自己对我讲出这个女孩儿的故事时,我才能把这张画交给你。”

“师父说,唯有到了你肯讲的那日,才说明你终于能够接纳心底最深处的哀痛,才能面对往事而不致崩溃。在那一日到来之前,我不得自行查问,更不能勉强你做事。老车,这些年来,无论师父在与不在,你从未提起过你的家人,在郭将军来问案之前,你更是从未回过京城……我并不知,你所经历的痛楚之深,竟深至极处。”

雪衣话语到此,也已哽咽。

老车专心听完,双手渐渐稳住,不再颤抖。他的眼光似舍不得离开那张画儿,眷恋地停驻在纸上,开口道:“门主,我大姐说的对,我即能对你讲出来,就能承受得住了。这张画,你真的可以给我吗?”

雪衣道:“依师父所嘱,就是要给你的。”

老车摇了摇头,说:“不,我只看几日就好。门主,我想请你准许,将这张画儿与那件天衣一起,摆放在偏房之中。柔儿是个爱美的姑娘,她一定愿意让那件天衣陪着她,你看行吗?”

雪衣深深颌首,道:“老车,天衣小院亦是你的家,你愿意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你愿意什么时候去看,就什么时候去看。你的心中所依,便是天衣门中家事,无须经我准许,但随你意。”

老车的泪水,淆淆而下,他唯恐湿了纸面,将两只手撑开老远,不敢拭泪。

俄顷,雪衣又道:“夜色已深,你我都该歇息了。老车,明日还要劳烦你辛苦一趟,助我上山。”

老车闻言,愕然收泪,抬眼看向雪衣,问:“上山?”

雪衣点点头,语气坚定:“对。明日初一,不用接案,我要再上五灵山,去求见如今的五灵观观主,昔年的大内宫中清修……智冉老师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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