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康心中大惊。

他委实没有想到这一层。

大周自皇家上到平民下,多有信命理、理佛者,去寺里、庙里参拜乃是常事,给死者做道场、供灯堪称稀疏平常。安葬死者,所有人都重视必得选一风水宝地,以荫蔽后世。

“宝石山”——就连名字都透露着吉利不是么。

赵元康问:“你说……那山是荒山?”

“不是。”秦月淮道:“山不是荒山,只是山南有一约方圆八里的荒地。”

临安府近处的地,也很可能是哪家权贵的,赵元康一向小心,再问:“你确认那地无主?”

秦月淮看他一眼,道:“那地原是属于前相公章公一家,自章公去往永州后,地便荒废了。”

赵元康一惊:“竟是章相的么?你又如何知晓?”

秦月淮心中微动,他没说再去落实落实,而是直接提了章浚,以为赵元康自是明白其中缘由的,却不想赵元康还这样问他。

不确定赵元康是否是故意为之,秦月淮看着赵元康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一细微表情,缓缓道:“下官的先母是章夫人的表妹,按辈分,本是要唤章公一句表姨夫。”

赵元康的反应不像是刻意试探他,惊讶道:“你是他的亲戚?”

秦月淮点头称是,心中却疑惑:赵元康怎一副不像是看过他在吏部档案的样子?难道下调令的不是他?

他狐疑中,听赵元康接着聊那荒地:“章相只是被调到永州,那地还是属于他的,府衙贸然去使用恐怕不妥。”

这话是委婉说章浚不是被抄家,倒是有些照顾了他这个章浚亲戚的颜面。

但谁又不一清二楚,只要章浚一家不回这临安府来,名义上的所属物不过也是空话罢了,早晚会被充公。秦月淮想,他更该趁着如今还挂着个章浚名头时,用此刺激赵猷。

秦月淮做出一副颇大公无私的样子,道:“章公虽是属下的远房亲戚,但其一家罪责在身,属下认为,那地有所价值,我们府衙正该利用起来,用到有用之处。”

他不止提了章家的地,甚至还更进一步:“依属下看,原先的相府空置也是空置,整好可以用于设置‘养居园’,改为救济民众的住所。”

秦月淮侃侃而谈,丝毫没有在背地里处置章浚财物的羞愧:“那宅邸想必为今上所赐,占地也广阔,还可直接分为两处,一半做‘养居园’、一半做‘济安园’。既能省事省钱,也能物尽其用。”

赵元康听得内心震撼不已,没想到齐宴此人虽然是章浚的亲戚,这出手却毫不顾念亲情,对章浚的财物下手这么狠。

要是他,就做不到这一出,毕竟他爹爹虽贬谪了章浚,却也没有将原先的宅邸等物再分配给朝中谁人。就连一向与章浚不睦的秦桧那处,也都没有去动那些的动作。

既提出了办法,秦月淮便当即做了决定,当着赵元康的面,命一队人随去原来的章相府整理里面的物品。

毕竟是动的原相国的东西,事关重大,赵元康依旧有些犹豫,拦了下:“这事,还是先奏请了,再行动不迟。”

秦月淮知他这是要朝赵猷拿准话,却一脸不解:“那宅邸应还是属于我们府衙管理的罢?既是如此,我们府衙如今物尽其用,应不用呈报中央才是。”

这话倒也不错,章家搬出去时,虽是大理寺的人监督,但宅邸属于临安府府衙管辖,地契等物也都收到了临安府府衙管理。

赵元康:“这……”

“殿下。”秦月淮看穿了赵元康的小心性子使得他处处不敢果决,打断他的话:“下官亲自带人去处理,若是中央有任何疑问,下官可一人应答。”

这是将责任全揽在了他自个身上,赵元康被堵得彻底没了话。

秦月淮再深看赵元康一眼,至此可肯定,他来临安府府衙任职,绝非赵元康亲点,否则他与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赵元康就不会真让他来担责了。

不是赵元康点了他,那么点他的,便只可能是那一位。

综合他谋划的,孟家放出的史册内容的风声、虞允文上奏上去的淮河山匪背地里勾结一事、孟长卿参的这临安府府衙尸位素餐一局,他可以肯定,那位启用他这个与章浚有些许干系的朝中新人,为的,是两个字——

平衡。

站在章相府大门处,亲眼看着两扇门缓缓打开,看着被蒙上一层荒凉的曾熟悉不已的地方,记起德远叔出现在此处时的每一幕画面,秦月淮如墨双眸中光影微微闪。

赵猷要“平衡”,可惜他要的,是“东风压倒西风”。

*

都是身处在熟悉的宅邸,与秦月淮忙得脚步声风不同,沈烟寒闲得浑身发毛。

秦月淮的侍卫木着个脸,口口声声说秦月淮不是要软禁她,可做的,就是明晃晃的软禁她的事。

任凭她好说歹说、威逼利诱、用绝食以及拒绝喝药汤胁迫,杨动都无动于衷,她从卧室走到厅堂,又从厅堂走到卧室,将这个小宅子里里外外都逛了个遍,依旧没有达成出去的愿望。

耗了大半日,看杨动铁石心肠,沈烟寒实在无法,只能决定放弃抵抗,反正秦月淮又不是不回来了。

等秦月淮一回来,她就告状说杨动虐待她!

百无聊赖下,沈烟寒踱步到了秦月淮的书房外,手刚搭上屋门,就听身后一步不离跟着她的杨动阻止说:“你不能进。”

沈烟寒愣一下,心头才压下去的火气猛地又袭来,这不让那不让,待她出了这个门,永不要与这主仆二人打交道!

偏她又是越挫越勇的性子,这会杨动说不行,她就偏要尝试达成目的。

沈烟寒静了几息,转身好脾气地问杨动:“这是什么屋?”

沈娘子笑容似春风明媚,明眸灿然,已经彻底没了方才瞪他的愤恨之态,杨动显然又单纯了一回,以为沈娘子已经接受现实气过了,答得礼貌有加:“是郎主的书房。”

沈烟寒眨巴眨巴眼睛,手指指着里面轻轻晃了晃:“那就是里头有书啰?”

这不是废话么?

杨动点头说是。

沈烟寒立刻给自己找了个好理由,神色变得期待极了:“我等秦月淮等得实在无趣,你去给我拿几本书出来看罢?”

见杨动僵了一下,她微笑补充:“最好拿几本游记,往前秦月淮就给我讲过不少外地风俗,我觉得还挺有趣的。”

杨动没说话,她又说:“没有游记的话,史书也成,我也爱读史册。”

连番逼迫,终于逼得杨动眉头紧锁,他又不识得多少字,如何给她找书?

沈烟寒趁机出拳:“你要是不知他放在那些地方的话,陪我进去找成么?”

这场谈话依赖的是往前二人的交情,以及沈烟寒曾给予过的对他的信任,加之杨动心中明白此人在自家郎主这处无与伦比的地位,若是换成沈烟寒之外的人,杨动不会带一丝情绪地拒绝,可又偏偏是沈烟寒啊。

沈烟寒灼灼期待地望着他开口,杨动犹豫了。

而就在他犹豫之际,心中算盘打了一轮又一轮,沈烟寒已经将一直晃啊晃的手推到了门上。

“吱呀”一声,书房门就被她推开。

沈烟寒就没犹豫,在杨动阻拦之前直接走了进去。

她没点不请自来的自觉,一脸奇怪道:“不允许人进的话,这屋子怎不上锁呢?这门一推就开了。”

杨动抿唇不说话。

别看这书房表面上是没甚特别,四周可处处是郎主设置的机关,若非他一路护着,暗中又卸下了开关,沈娘子都不知道被射成了怎样的骷髅眼。

沈烟寒自察觉不到一向谨慎的秦月淮对外人的警惕,甫一进了他的书房,目光便被彻底吸引了过去。往前她也在秋望园给他设了个书房,如今一见也才知,比之这个,简直寒酸得不像话。

以北面一道墙壁为中心,墙壁前方是古朴的楠木书架,藏书满架,无一不是摆放得整整齐齐。房间东向是一扇宽阔的月形窗,窗下有书桌桌椅一套,桌面宽阔,上有五峰碧玉笔床,笔床边立有一笔架,挂着数量众多的狼毫。

仿佛能看到秦月淮坐在此处运笔如飞的场景,沈烟寒心间一跳,抬眸四看,见四壁有字与画。挂画多为山水楼台,无不雅致悠远,而挂字的书法……

沈烟寒视线一顿,不由自主往那幅字走了过去。

饶是她自小随沈固辞研究古籍,见惯了各种古人的书写字体,也从未见过这样一种的笔锋:撇如匕首,捺如切刀。她晃眼一看,只觉这样的字冷酷无情、锋芒毕露,但又有一种极致美感,使人见之忘俗。

“这是……”沈烟寒回身问杨动:“秦月淮写的?”

杨动点头。

沈烟寒立刻又问:“这字体是他自创的?”

杨动:“不清楚。”

沈烟寒顿一下,反应过来和杨动探讨字体有些强人所难,便闭了嘴,转而在屋中走动起来,她本就是用找书的借口进了这里来的,也就行至了书架前,像模像样地找起来书。

倏尔,她视线一顿,落在了一本被翻得明显卷了边的书册上。

似有所感,沈烟寒伸手去取时,心里沉甸甸了瞬间,待她拿到手中一看封面,她的呼吸顿时滞了下。

这是一本署名为确庵的《金康稗史》。

光是从“金康”二字,便能窥见其中记载的是永兴元年那件大事,而与“金康”二字避不开之人,原汴京的皇族权臣矣。

沈烟寒心跳不住,呼吸变重,手心开始冒汗、颤抖,一边觉得不该去打探,一边又忍不住想去了解秦七郎翻它到发卷的缘由,是因他的父母么……

渐渐入了夜,室外的飘雪加重加急,枝桠承受不了更多重量,风一吹,雪从枝上簌簌而落,吧嗒、吧嗒,似抽泣,似哭嚎。

沈烟寒站在原地,面对着书架,过了一个时辰之久也未转过来,杨动不解,但也没催她,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脊,不明白是怎样的书册如此吸引她。

直到光影彻底暗淡下来,杨动问:“可要给您点盏灯?”

沈烟寒背着他,吞咽几下,压住哽塞的语调,低声道:“好。”

杨动得令正要外出,却又听她说:“不必了,不用点了!”

她一会一个样,杨动疑惑地转头,听沈烟寒又问他:“秦月淮可说了何时回来?”

杨动:“没说。”

沈烟寒:“他平常下值后便回来么?”

再是迟钝,至此杨动也看出了沈烟寒话中的几分迫不及待。他依旧不理解沈娘子这样一时要急着回去,一时又急着郎主回来的心态是怎么总变化多端的,只是如实说:“是。”

他见沈娘子明显松了一口气,道:“那我去门口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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