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吴县。

天阴沉,云愈低。

太渊湖。

巨浪拍岸,声如雷震,令万物莫敢靠近。

却有一巴掌大燕儿,口衔明黄小包,身似玄剪,势若离弦劲箭,呼啸而过,竟令浪涛之音隐有瞬间喑哑。

水雾淋身,它也未曾在意,更无片刻停歇,摇身一翻,滑进那方连绵高大的城墙内。

它感觉城楼上似乎有人一眼看来,下意识微偏过头,又是双翅轻摆,悠悠然穿街过巷。

很快的,这燕儿落至城南一处较僻静的灰瓦院墙上,放松啄子,明黄小包随之掉在脚边。

这竟是一个跟它身量差不多大小的布包,察觉其就要往瓦下滑去,它“嗒”地用爪子扣住。

紧接着,这燕儿双肩一耸,耷拉下鸟首,微张啄,活像人类辛苦大半天,长出口气般灵性。

“哥已经速去速回了,那蠢书生应该不至于被要债的赖汉打死了吧?”

这样思考着,他方才再抬头,开始留意起这院墙内外的动静。

实际上,早在他进城之前,这院墙里外两拨人已吵过几阵。

此刻歇了有会儿,院外堵门的人又叫嚷起来:“贤哥儿!谢贤!你到底出不出来?再不出来,叔叔们可就要砸门啦!”

这是几个五大三粗的泼皮赖汉,袒胸露乳的,身前还一撮撮浓密毛发,他们已灌饱了水,个个满嘴湿答答的,可劲儿骂。

可怜用瘦弱身子于门内顶着的书生,是汗流浃背,嘴皮子都寸寸干裂了,愣是未敢后退半步,他更声嘶力竭,仰头大喊。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小生说了不出去,就不出去。你们也莫要诓我,这顶好的梨花木大门,你们要真敢砸,难免要修修替替……”

“若不修不替的话,你们东家拿小生这祖宅去抵债,卖予他人,这价钱定然要折上不少!”书生表面有恃无恐这样说,内心却慌得一批。

无他,就因为家徒四壁,他早拿那大门栓去换些许银钱,对付着过日子了。

如今插门的是一截竹竿子,耐不住几下砸,因而他才得这样费劲顶着。

门外众赖汉相看一眼,东家有交代,大伙确实不敢真砸门,堵到人家里来,也仅仅是为了吓唬吓唬这谢家小哥儿而已。

稍顷,又一人扯开嗓子逼问:“那你究竟啥时候还钱?贤哥儿。这可是整二百七十两呐!”

书生听了猛吞口水,壮着胆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生早说过百八十遍了。我会赚钱,我会还的!可你们呢……”

“成天怕我跑了似的!小生要去应聘当账房先生,你们总跟在我屁股后头。小生摆个代写书信摊儿,你们像柱子杵在左右。”

瓦上的燕儿闻言,忍不住又双翅颤了颤,直乐呵。

这蠢书生,动不动就“君子如何如何”,搞得自己好像有多正派一样……

却全然忘了,自己已经一连十几天,是恬不知耻地蹭着邻居家饭过日子的!

他低头再看去,但见那些个赖汉突然纷纷摩挲着下巴,面露难色。

“呃!”

“咳咳!”

听谢家小哥儿如此说,就算身为赖汉的大伙也晓得,“既要人家迫切想还债,又不能叫人家那么容易赚到银钱”,这种做法确实很不地道。

但没奈何啊!

雇佣他们的东家就是这么吩咐的,好像双方有什深仇大怨,非折腾这谢小哥个死去活来,心服口服才行一般。

众人又例行公事的,对书生骂骂咧咧了几遍,甚至手拍脚踢,将那梨花木大门搞出点动静后,就迅速撤离了。

书生谢贤察觉到外头众人走了,整个身子立时瘫软在门边,低头长吁口气,又仰面望天感叹道:“我、我我!小生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按说我爹娘生前就接着外祖父的染坊,兢兢业业经营下去。不逛赌场,也没听说过去勾栏的,怎生会欠下如此累累债务呢……”

“临终时将染坊转卖了不说。这没几年,又叫人举着欠条,逼上门来讨要祖宅?”

连着好几个月,被搅得心力交瘁,书都没法读,谢贤是越来越感到事儿不对。

一时不得其解,谢贤也未再纠结,艰难地爬起,直接晃晃悠悠到了水缸边,舀起大瓢凉水。

牛饮一番后,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忘了个更重要的事儿,忙撇了瓢,不顾浑身脏污,边呼唤着,边往书房方向奔。

“意周!意周呀!你在何处?”

“别躲了,快出来……”

“那些恶汉都走了,已然无事了!快出来吧?”

“不会吧。你可不要吓唬小生啊!莫非这节骨眼儿,意周你也要离我……”

谢贤在书房与宅子内都找了一圈,转回前院来时,整个人更显得失魂落魄,连脚步都是拖着的。

可瞥眼一见,那燕儿正衔着明黄小布包,飞落到水缸盖儿上,他登时又精神为之抖擞起来。

“啊哈!意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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