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散开了,其后那张模糊不清的面容变成了赫利俄斯无悲无喜的脸。
阿泰尔的手尴尬地悬在了半当中。
“啊……你,刚才问了啥?”
课程被取消了,逃避的理由没有了,阿泰尔不得不重新回来面对赫利俄斯的疑问——不是什么严厉的责难或批判,但是更难面对。
这样轻松的语气会给他一种错觉,就仿佛他还在原来那个和平的世界,在那些稀松平常的时光里,正和交心朋友畅谈言欢。
但他知道不是。
覆在他身上的铠甲告诉他不是。戳在他胸甲上的训练长矛告诉他不是。
——不要被骗啦,这个世界是一条残忍的大蛇,花言巧语哄你走近,用身形困住你,用毒液麻痹你,当你深陷其中动弹不得的时候就露出狰狞的原形,仔仔细细地把你吃抹干净,嚼碎你的时候还要嫌弃你的惨叫不够动听。上次我靠得太近,它咬我的时候甚至都不打算演一下。
濒死的幻痛仿佛一针肾上腺素打进了他的血管,让他感觉有一种力量在身体里冲撞。它抵抗着眼皮的重量,扭曲了大脑的意志,传递了相悖的信号。它逼迫他回到战场……继续战斗。
“我还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存在会知道‘遗忘’是怎样的体验。”
赫利俄斯稍稍偏头,静如止水的目光绕过阿泰尔悄悄往回伸的手掌,把后者再次定在了原地。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那……很重要吗?”
“锻造了我们的鲜血训练在某种程度上也暗示了我们极限的含义,而在其中睡眠剥夺贡献了可观的淘汰率。而你现在打算重新体验这个过程?你想在血淋淋的记录上留下你的名字,作为一个本应该被记述为已经成功的案例?”
——换句话说,禁军真的会因为熬夜猝死,以及我正在这条路上埋头狂奔。难怪赫利俄斯急了。他是真怕我成为第一个把自己蠢死的禁军啊。
目镜后面,阿泰尔的眼神躲躲闪闪地飘到其他方向。
为幻境和赫利俄斯的话所困扰,为数不多的还能被调动的注意力没有发现他眼里的景物在轻微晃动。头盔挡住了他的脸,不然赫利俄斯将看见那双自负伤起就稍显暗淡的眼睛里正一点点地又亮起了金色。
这是否就是狄奥多西的用意?赫利俄斯不知道这个变化。他也不知道在看台高处的阴影里正在进行着怎样一场交锋——围绕着监察目标的动向以及他的安危。他看着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雕像一样的阿泰尔,认为还不够。
“你在用一种很新奇的方法挑战极限。”
“雕像”动了一下,然后又动了一下。仿佛终于理清楚了现状,阿泰尔慢慢抽回手,像一台缺乏保养而锈顿卡壳的机械一般续上先前被打断的动作。在他进行那些剧烈凶猛的、大开大合的战斗动作时他甚至能做到悄然无声,但现在,仅仅是这样舒缓的动作便让他的战甲发出了微小的呻吟。
他不隐藏了?赫利俄斯甚至仅凭听觉就能判断出他盔甲下的肌肉正紧张不安地收缩。
肌肉。赫利俄斯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事实。那一身金甲下装的是一具有血有肉身体。
这意味着什么?
无论狄奥多西暗示阿泰尔的本质是多么难以言喻,又或者威德西尔和其他参与对他测试的人以身证实他失控时的可怖表现,在大多数时候,包括现在,他都被困在一具会流血的人类的身体里。
如果不唤醒沉睡在他身体里的那个怪物,他能活着可能仅仅因为这具身体不容易死。
但王座在上这家伙真能闹腾啊。赫利俄斯想起了自己拽着阿泰尔行走在阿尔比亚地下遗迹的时候,阿泰尔的血都快流干了却还不肯消停,最后牵动伤口把自己疼昏死过去。就算在医务室中没有人敢松开自己的武器,盖因麻醉药物对他不总是起效,以至于有时候需要两个全副武装的禁军一起把他压住以免伤口再次崩开。
不容易死,不意味着不会。禁军的字典里没有惜命这个词,但也没有必要总是去挑战这个物种顽强的生命力。而阿泰尔对此显然有自己的想法。
“你已经精疲力竭,但你仍顽固地拒绝休息。”
“醒时何必久睡……死后自将长眠……”
面罩后面森森地飘出一句低语。
赫利俄斯看着他慢慢从长矛的把柄上退开,慢慢地站直身体。体检报告上他的身高和赫利俄斯是一个数据,但此刻因为穿着盔甲而比轻装的好室友高出一截。这或许能解释他看向赫利俄斯时稍微低头的原因,但现在赫利俄斯注意到从头盔顶部垂到面甲侧边的红缨在轻微抖动。
所以真实情况是,他已经困得像凡人一样点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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