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她,她救过胖东。”

胖东应该是他的名字,莺儿听了后并没察觉到什么,只是温和一笑:

“昭宸皇后心善,常出宫义诊赈灾,她救过很多人。”

“昭宸皇后?”小胖子疑惑地呢喃了几声这个名号,他不解地细声道:

“可是……可是她叫洛娇娇啊。”

莺儿惊了一跳,不可思议在这世间怎会有人有这样大的胆子,竟敢直呼昭宸皇后的名讳,又暗自震惊一个十二三的小孩,是如何知晓昭宸皇后的名字?

可等她想再次提问的时候,空荡荡的巷子里只有几盘被野猫野狗吃净的贡品盘子,哪还有人的影子。

凤梧宫中再无先前热络的气氛,除了殿外的打扫外,陛下不允任何人擅闯,殿院内梨花衰败,莺儿忽然想起,娘娘生前酿的梨花醉,还埋在梨树下未来得及取出。

嘱咐宫人清理庭院中枯败的落花时,有新入宫的婢女奉承说道:“奴婢还从未见过像莺姑姑这般温和,又善于辅佐后宫之事的掌事嬷嬷呢。”

莺儿只是笑笑:“那是你们来的晚些了,皇后娘娘身侧的大宫女是自母国带来的,她精明能干,我的诸多本事,还都是她教的呢。

只可惜,自昭宸皇后去南州救灾时,那个大宫女也不见了踪影。”

那些宫人撤下时,莺儿并没有随着她们离开,她一个人留在了凤梧宫,小路旁的宫灯昏暗,上面还涂着昭宸皇后随手挥上去的笔墨,莺儿怀中藏着几块从御膳房中偷出来的酥糕,小心翼翼地摆在荷池旁。

她想,今日是昭宸皇后的诞辰,地府阴暗潮湿,皇后娘娘总要吃些甜的。

正殿内的烛火通明,莺儿不敢在此久待,本想匆匆离去,却蓦然被一阵奇异的香气吸引,她不由自主地循着香气的来源,手脚逐渐失去控制,最终在殿门停下。

朱红色的木门隐约透出一道亮光,借着这个缝隙,她看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画面。

那道奇异的香气让人痴恋, 富丽堂皇的寝殿内放着诸多翠宝,泛着莹莹光泽,陛下站在梳妆台旁,卑躬屈膝地俯下身子,为怀中的女子作妆画眉。

莺儿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女子的手无力垂下,身子微微一倾,珠翠琳琅的头饰也掉落在地上,她看到了一双空洞的眼睛,失神地盯着自己。

她惊恐地拼命捂住自己的嘴,浑身抖得厉害,虚汗不断从额间冒出,过往的寒风吹过,莺儿如坠冰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恍若做梦一般。

本该葬在东山皇陵的昭宸皇后,怎会在此?

令她更害怕的是,昭宸皇后既然没有葬于东山皇陵 ,那么前些日子那场声势浩大的国丧葬的是谁?

陛下没有察觉到异样,他轻柔地抚起昭宸皇后的头,重新摆正了她的身子,低下头轻轻吻过皇后的唇,帮她绾好了散乱的发。

莺儿赫然发现,昭宸皇后的面若桃花,除了那双眼睛没有任何神色外,她一颦一笑,恍若还在世间。

这时候的莺儿已经没有方才的恐惧,她直直地看着殿内任由陛下妆作的皇后,眼角不觉有泪意划过。

她看见陛下拿着一柄精致的匕首轻轻划过掌心,鲜红的血液滴落在昭宸皇后的唇侧,与此同时,那股奇异的香味再次传来并且愈来愈烈,她已然沉浸于此。

香气逐渐侵蚀了她所有的意识,突然间,莺儿感受到颈间有力道聚拢,越收越紧,她拼命挣扎,却又甘愿沉沦于这香气之中。

绝望的惊恐已经彻底将莺儿定格于此。

她想,她今夜很有可能死在凤梧宫中。

突然间,手腕处有一道轻微的刺痛袭来让她恢复了所有的意识,她摔倒在台阶上滚落,随后捂着脖子大口喘气,脖颈间黏腻的触感让她再次惊醒,伸出手一看,血红的一片仿佛有着生命般沸腾着。

她尖叫一声,竟连逃走的力气都没有,莺儿从未见陛下流露过那样恐怖的神色,幽沉的眸色折射着危险的血色,寒冷至极点,他垂眸看向掉落在地上的那枚镶玉金凤钗,薄唇微启,沙哑冰冷的嗓音不紧不慢响起:

“这是皇后的凤钗。”

莺儿已经被吓得僵住了,帝王不言不语,墨眸清冷,垂眸看着那枚静躺在地面上的凤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连忙跪在地上乞道:

“陛下饶命!奴婢……奴婢忘了离宫的时辰,才逗留凤梧宫中。

这枚凤钗是娘娘生前赏赐之物,奴婢一直揣于怀中珍藏着。”

说来也奇怪,那枚凤钗她一直小心呵护着,揣于衣袖间内从未掉下来过,偏偏在那时忽然有了动静。

现在想来,恐是昭宸皇后在那时,又救了她一命。

常随于昭宸皇后身侧,她见惯了陛下宠溺温柔的眼神,却也忘了,那样的神情,惟有昭宸皇后还在世时方能瞧见一二。

他是帝王,残暴狠戾才应是原该有的模样。

年老的莺儿躺在藤椅上,忽然想起先前伴于昭宸皇后身侧,陛下每当看见了一些不合心的折子谏言,眉头紧皱时,皇后娘娘总会察觉到,于是放下手中的话本子,依着陛下的手看了一会儿奏折后再安慰劝导。

陛下每次想杀人的时候,娘娘便按住他提朱砂笔的手,轻轻摇头。

这像是他们二人之间的暗号,缱绻相依的温情。

后来的事情,莺儿忘记了很多,她很少去凤梧宫中,而是选择在掌乐司中帮衬,只记得朝堂中诸多大臣皆以后宫没有子嗣妃嫔为由,要求陛下选秀。

先前陛下废后宫,册立昭宸皇后时已经是他们纵然的底线,现如今昭宸皇后早逝,宫内一日无嗣,他们便一日不得安宁。

清扫时,身旁的宫女好奇地同自己问道:

“陛下为何不武力威慑呢?”

莺儿瞥了她一眼:“朝中之事哪能是你我这样的奴婢妄言的。”

其实她知道,昭宸皇后生前最后同陛下商议,那时皇后已经很虚弱了,她还是撑着精神同陛下嘱咐,无论如何陛下都不可随意征战开战,要站在百姓的一边,要立于民心之上。

再后来,一场雪夜中突然落下了两道惊雷,不偏不倚地劈在了凤梧宫尖顶上,蓝色的大火熊熊燃烧,奇怪的是,诡异的火舌不断吞噬着凤梧宫中的作物,却不伤及常人分毫。

三日过去,人们再去凤梧宫时,赫然发现宫内的一切皆如往常一样,诡异的蓝火好像不过是他们的一场幻梦。

只有莺儿知道,天雷劈下的一刻,到底带走了什么。

后来陛下从宫外寻来一名十二三的稚童,不顾大臣的阻拦,亲自教他摄政之事,到后来甚至直接将那名稚童册立为皇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

一晃几十年的时间过去,那名稚童现如今也成为一名老皇帝了。

陛下驾崩时,莺儿还在坊内处理宫务,那时距离天雷过不过几日,当时她还不愿相信,像陛下那样狠厉的帝王,怎会轻易死去。

可是旁人都告诉她,陛下死状极其凄惨,听闻那日晨时,陛下上完朝后遣散了所有的护卫与兵将,一个人在承乾殿内处理奏折,这才给了贼人可乘之机。

那贼人不知为何,也死在了承乾殿内,嘴角还挂着诡异的微笑,血流成河,直至流至殿外三百长阶。

有人认出那贼人正是前些年陛下平叛的逆臣,那个赫赫有名的少将军祁阳。

莺儿还是觉得奇怪,一个断了胳膊的贼人,怎可能会……

她想,陛下那日,本就是在等。

在等他的死期。

两个小宫女推推搡搡,却只听凤梧宫内安静一片,忽然间,一阵清风吹过,拂过梨花树梢发出沙沙声,一名宫女惊喜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如画你看!梨花开了!”

在烈冬之际,她们竟有幸遇见莺嬷嬷所讲过的神迹,柔嫩洁白的花瓣飘然落下,莺儿雪白的鬓发失去了所有的色彩,镶玉金凤钗无力滑落,她含着笑意,走过了人间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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