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志去了厂子里,果见有一穿红色棉袄的女子站在他办公室门口,走近才看清楚,原来是陶红兵。陶红兵上前打了招呼,两人进了办公室,忠志道:床边上坐坐。红兵四下看看,说道:办公室不大,收拾得还清爽呢,搁张床,你晚上在这里睡觉的呀。忠志道:有时候在这儿睡觉的,多少年不见了,日子过得还行?陶红兵暗下脸色,道:不好。忠志忙问:怎么了?遇到不顺心的事了?红兵道:这么多年来,哪顺心过,本来嫁给他就是件不顺心的事,你呢?怎么不当大队干部,做起厂长来了?忠志道:被上面退下来了。红兵道:不当干部也好,容易得罪人。盯着忠志从头望到脚,说道:你还那个样子,不见老,看看我满脸皱纹,皮肤又黑又糙,一到冬天手上裂的净是口子。忠志问道:几个侠子了?红兵回道:三个,头胎是小伙,最小的才断奶。忠志又问道:你找我有什呢事?红兵道:想找个活做做,挣些零用钱。忠志道:这儿都是重体力活,没你做的什尼活,再说了,你家男人是瓦匠,现在砌砖瓦房的人家多,他们可吃香了。红兵叹了口气说道:两个月头里,跟人家砌房子,从脚手上跌下来,膀子跌断了,在家闲着呢,做不了瓦匠活,三个侠子要养着,上头还有两个老的,田里挣的够做尼的,所以想到你这里找个活做的。忠志道:这里的活都是推儿搡的。红兵道:我什尼重活都能做的。忠志想了一下,说道:你先回去,我跟章会计他们再研究研究,你明个下午过来,我再给你答复。红兵又说了几句感谢之类的话,出了忠志的办公室。忠志望着她有些驼背的身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禁脱口喊道:陶红兵。
陶红兵这次来,也是思虑再三的,几天前她回娘家,向嗲嗲妈妈说了苦楚,嗲嗲陶开亮让她去砖瓦厂找个活做做,她意意难难,踌躇再三。一则自个儿活成这个惨样子,怕忠志看不起,二则据说砖瓦厂不收外大队人,生怕忠志拒绝,嗲嗲劝她道:你去看看,毕竟你原先在他手下跑过几天小干部的,他应该这个面子总归给你的。今个儿她厚着脸皮鼓足勇气,前来找他,看他脸色,几乎没有任何表情,说冷不冷,说热不热,咸不咸淡不淡,最后的那句话怎么听都像似不肯帮这个忙的,心下灰冷,走出办公室,差些儿淌下眼泪来,忽听他叫了自己的名,听这个语气定是回绝的多,陶红兵转身,轻声地问道:有什尼事?赵厂长。忠志道:你先去厂里转转,看看有什尼活你能做的,回头来告给我一声。红兵嘴上应着,心里暗自欢喜。
陶红兵在厂里转了一圈,复又来到忠志办公室,办公室里忠志正在跟章会计谈话,红兵站在门外,章会计看到了红兵,说道:这不是三丫头吗?忠志道:正想跟你谈她的事呢,她想到厂子里找个活干干,你看行不行?章卫山为人直爽,加之红兵也是他庄子上的姑娘,遂说道:有什么不行的,她又不是外村人,本大队姑娘。忠志道:你看有什么活适合她做的。红兵赶紧跟章卫山打了招呼,以小孩的口吻叫了他一声大舅,接着说道:我什么活都行。章卫山道:制胚组里人手不够,那个活虽然苦些,工资也高呢。红兵急忙应道:就按大舅说的。忠志派人叫来副厂长,对他道:你把陶红兵带到制胚小组里去试试看。副厂长领着红兵而去。
章会计对忠志说道:当初听说她一心要跟你好,你却拒绝了人家,她人长得不算十分漂亮,但还可以,做起事来又利落,不晓得你怎么就拒绝了人家。忠志笑道:当初我是大队长,她是副队长,要是我们成了两口子,不就成天靠批人整人过日子了。章卫山道:我以为你伤了人家的心,从此不再理你呢,不想她今个儿还主动找你。忠志道:她是真遇着事了,不然再不来找我呢,她那个倔犟脾气,你不是不晓得的。章卫山道:我晓得她男人出了个小事故,干不了瓦匠的活,她嗲跟我提过,她要到砖瓦厂干活的事,我生怕你不同意,所以没敢答应。忠志道:你也是厂里干部呢,安排一个半个人不算什么。章会计道:你毕竟是一把手,万一不肯,我岂不难为情呀。忠志笑道:这回这个人情就算你的。章会计亦笑道:我们是一个庄子上的人,帮个忙做个人情不算什么,怕是你噢,时间长了,旧情复燃。忠志道:这个你就多想了。章会计道:说说而已。说完欲去弄账,出了办公室的门,忠志道:还有个事,我有个表妹,跟她婆家闹翻了,现住在我们家,我想在厂里给她安排个临时的活。章会计道:你是厂长你做主包。忠志道:终归要跟你拼头拼头的,什么事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的。章会计:行呀。忠志道:过两天请你喝酒,陶红兵烧红烧肉有一手的,让你尝尝。章会计笑着回他的办公室。
跟男去了砖瓦厂上班,赵家人也上工做生活去了,赵妈妈带着文兰文冬在院子心里打草帘子,忽然趴在路口晒太阳的大黑狗一阵狂吠。“吆吆吆,坏死了。”赵妈妈抬头向路口望去,只见杜大奶奶旋风似地拐进院子心里:大奶奶在家打草苫子呢。赵妈妈道:带侠子没事做。杜大奶奶道:这蛮好的,有钱挣,不像我,整天游东荡西的。边说边敞开棉袄,用手拽住衣襟扇风:到底是下午,日色好,天还蛮暖和呢。赵妈妈道:来有什尼事的?杜大奶奶道:吆,照你这么说没事就不能到你家玩了?赵妈妈忙笑道:能玩,能玩。遂叫文兰搬了板凳,杜奶奶坐下,摸了摸文兰的头,笑嘻嘻地说道:宝宝真乖,大奶奶今个儿口袋里没带糖,下回来。又对赵妈妈道:这是老几家的?赵妈妈道:老四家的小二子,那个孙子是老大家的小四子。杜奶奶道:福份不丑唉,儿孙一大趟。赵妈妈道:儿多劳命苦,还有一个手儿没了呢,在公社念书呢,今个儿是礼拜六,照派理今晚放假回家呢。杜大奶奶道:中上烀的菜咸,齁死人,嘴里渴津津的,汤罐里有水吗?赵妈妈道:有的,自个儿舀去。
杜奶奶上锅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了,抹了嘴角的水,说道:水有烟糊味。赵妈妈道:锅走烟了,打算扳得重支呢。杜奶奶出了锅屋,重新坐下。赵妈妈道:半年把了,没看见你的,今个儿怎么有空到我们庄子上来玩的?杜奶奶道:唉,不说了,今个儿着了一肚子闲气。赵妈妈道:紧干的?哪个还敢推板你杜大奶奶。杜大奶奶道:你家亲家奶奶呀,就是老三的丈母娘,我好心好意给她家三闺娘谈媒,平白无故地被她抢白一顿。赵妈妈道:谈的哪块的?她怎么不肯的。杜奶奶道:谈的是我们家大队干部家的儿子,才砌的三大间砖瓦房子,扁砖到檐,又是个瓦匠手艺,岁数又差不多,到哪块找这么好的条件,可她说,她不信我的话,提起了陈年旧事,说是当初谈大闺娘时,也是这般如花似果的,没指望是那么个人家,穷得叮当响,她闺娘家穷,还不是因为她家闺娘是个老病鬼子呢,人家肠子都悔青得了。杜奶奶还想说她家二闺娘回亲那一套,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赵妈妈道:坨子好吃心吗,哪能不受人家话呀。路口老段挑着糖担子,在吆喝着:换—糖—儿,破布烂棉花,坏锅酒瓶子拿来换。文冬拉住奶奶的腿要吃糖,赵妈妈朝路口喊道:甲鱼壳要吗?老段应道:要的。遂放下担子,赵妈妈对文兰道:窗户口墙上挂着两片甲鱼壳呢,拿换去,屋心里还有几个酒瓶子呢。文兰文冬拿了东西而去,老段每人敲了块麦芽糖,两人拿在手里吃着,满嘴地沾着糖汁,杜奶奶笑道:宝宝给大奶吃一口呢。文冬转过身去,文兰把手里的递到大奶奶嘴里,杜大奶奶嗦了一口,说道:还是女侠子大方。又坐了一会,便道:不歇了,回去了。赵妈妈道:再坐会儿。杜奶奶起身道:不了,到东庄上看看,有家姓李的有个头二十岁闺娘呢。
杜奶奶走后不久,文冬在齐头把子稻草上充盹,赵妈妈把他抱上锅屋铺上,又哄了文兰上铺睡觉,哄着哄着自个儿也睡着了。忠仁推门,惊醒了赵妈妈,忠仁道:妈,你睡觉了?我在外面喊了几声,没睬我。赵妈妈道:哄他们睡觉的,没在意自己搭着了,你今个儿上来这么早的?忠仁道:不小心突下洼塘的,半截身子潮得了,冻死了。赵妈妈忙道:哎呀,冻出病来呢,快去换衣裳。忠仁道:衣裳换过了,今个儿在洼塘里逮了三四斤鱼,不丑呢,还有个黑鱼,要有头二斤重,??煮了,正好小五子今天放假回家,我放在地上,我还去将船上柴草搬上场呢。赵妈妈道:我就起来了,你去吧,把门带上,防着猫进来。
赵妈妈煮好鱼,烧了晚饭,又忙着喂鸡喂猪,猪食板还拿在手里,就听见路口忠信在喊道:妈,我来家了。赵妈妈抬头笑望着儿子,放下猪食板,双手在围裙上揩了揩,迎了过去,笑道:唉呀,我家小老罕又瘦了,书房里没吃得好,妈去油炒饭给你吃。遂上锅屋,烧火炒饭,一碗油汪汪的炒饭装好端给忠信。忠信狼吞虎咽起来。赵妈妈一旁看着,道:慢点吃,不噎着了,妈舀碗粥阴汤给你。赵妈妈一边舀粥汤,一边说道:学校食堂有什尼油水呀,看把侠子靠的。忠信道:妈,鱼哪块的?妈妈道:你大哥在荡里逮的。忠信吃了饭,帮妈妈做了些家务,停停当当,赵家人也放工放学回来吃晚饭了。
吃过晚饭,洗了手脸,各自回房,临要睡觉的时候,忠信见跟男文巧去了西头房,文兰文翠上了奶奶的铺,忠信问妈妈:妈,我睡哪块?赵妈妈这才想起跟男的到来,把忠信搁了没地方睡。忠礼道:跟三哥去圫上睡。赵妈妈道:也行,你三哥一个人孤嘴孤摸的,两个人打打伙。兄弟俩去了圫上的小棚子,忠信讲了学校的一些见闻,忽然说道:我差险忘了,葛校长带信的,让你明天送二三百斤青菜去呢。兄弟俩谈到半夜方才睡去。
秀萍吃过晚饭,见忠礼上圫上睡觉去了,便带着小雪回娘家串门。刘家的锅屋里团了不少年纪大的,或坐在凳子上,或半躺在灶门口的穰草上,或倚在锅后。秀萍说道:都在这里玩呢。有人道:吃过晚饭没事,拉拉呱,你家锅屋里暖和。众人见秀萍回来,便陆续散去,秀萍妈妈说道:去房里铺上坐坐。秀萍上了铺,小雪去了西头房跟来兄来娣打闹去了。秀萍妈道:要养了包?秀萍道:还有几天就足月了。秀萍妈道:看我忙的,到现在还没去催生。秀萍道:讲究什尼呀,过天把叫忠礼买去。秀萍妈道:赵家不比旁的人家,且不说你婆婆不在乎,你那妯娌两个就要说闲话的,明个叫来兄买去,顺便到洋机店做好再送去。秀萍道:那也好,我家大嫂不会说什尼的,小雪她四妈嘴快呢,有人前没人后的会嚼,其实她倒没什么坏心,就是嘴巴凶。秀萍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塞给妈妈。秀萍妈道:家里有钱呢。秀萍道:拿着,这就是准备买包被子的钱,家里钱过年还要用呢。秀萍妈接过钱,说道:一年下来贴家里不少钱呢,卖菜的钱也分了不少。秀萍坐久了不太舒服,便道:我先回去了,屈在这里肚子不舒服。秀萍妈妈道:那你回去吧,路上慢些走。秀萍遂喊了小雪回家。
第二天,忠礼忠信并来兄上圫铲了青菜,用草绳捆好,吃了中午饭,忠礼撑船送去,顺带上忠信学校。
过两日,雨天,冬天的雨阴冷。风雪的冷是刺骨的,而阴雨的冷,冷到心里头去了,像极了两口子吵架,动了拳脚,伤了体肤,疼一时,过两天和好如初便忘了,而有时候一句话,刻薄尖酸,伤了对方的尊严,彻彻底底凉透了对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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