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征战于沙场之上,姜简对杀气的敏感程度远超过常人。手臂上的肌肉迅速绷紧,双腿也本能地开始蓄力。
‘他是皇上,我不能杀君!’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清晰地提醒。然而,与此同时,却有另一个声音针锋相对,‘他想杀我,我凭什么要坐以待毙?就因为他姓李?’
“你真的要拒绝朕,回家闭门读书?”正天人交战之际,耳畔却又传来了李治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恼怒,“是朕失德,不配你效力?还是大唐蛮荒粗鄙,不值得你为之而战?”
“不是!”姜简想都不想,就坚定地摇头,“陛下误会了。末将哪怕当年偷偷越过关卡去了塞外,仍旧无时无刻不以唐人的身份为荣。末将与弟兄们之所以能够一次次面对十倍于己的突厥狼骑,却无惧无悔,也是因为知道,自己背后便是大唐!”
这几句,乃是他自己最近一年多来内心深处的真实感悟,因此,说得情真意切,理直气壮。登时,就让李治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姜简耳听六路,立刻意识到危险正在远去,强迫自己悄悄地松开了紧握在身侧的拳头,“末将在长安城生活了十七年,能感受到先皇的仁德。作为升斗小民,却没资格进宫拜见。陛下乃是末将第一个有幸见到的帝王,并且还是在末将自己的家中。末将家中简陋,连好一点儿的茶叶都没准备,陛下却一点儿都不嫌弃,始终甘之如饴。末将读书少,出身也不是什么豪门望族,陛下却以二十四州相托,赐以高官厚禄。如此洪恩,末将如果还不知道满足,就真的是禽兽都不如了。”
包含一些主动示好的因素,但是,大部分仍旧是实话,李治听了,心中怒气迅速消失,疑云却汹涌而起。三步两步返回姜简的面前,低下头大声追问。“那你为何还要当面拒绝朕?难道,非得逼着朕杀了阿史那斛勃不可?”
“逆贼阿史那斛勃谋害我大唐使团在先,毒杀我大唐封疆重臣在后,的确罪不容恕!”姜简迅速站直身体,郑重且认真地回应,“但是,末将选择回家读书,却不止是因为朝廷对逆贼法外施恩。而是因为,末将心中的大唐,不是,也不该是现在这般模样!”
顿了顿,抢在李治再度发怒之前,他又快速补充,“末将心中的大唐,律法不会因人而异。末将心中的大唐,天子如陛下般圣明,百官也该尽心为国而谋,不把家族和个人利益,置于国家之上。末将心中的大唐,拥有海纳百川的胸怀,无论中原、塞外还是西域,凡是生在我大唐的土地上,愿意遵从我大唐律法,说我大唐语言,守我大唐礼节者,皆视为陛下之子民。末将心中的大唐,有异族来犯,虽远必诛,不会委屈自家百姓,却想尽理由宽待逆贼,还自诩为大国风范。末将心中的大唐,将士们为国而战,舍生忘死。朝廷根据战绩赏其功,罚其过,而不该是拿朝廷的封赏来做交易!末将心中的大唐,处处皆如长安,百姓安居乐业,而不是长安城内满眼繁华,出长安不到五十里……”
“够了,够了!”李治越听脸色越红,越听心里头越羞恼,终于忍不住高声打断,“尧舜之治,谁不向往?不但是你,朕也是一样。但是,先皇和高祖皇帝前后励精图治三十余年,都未能实现其十一,你要朕即位三个月就变出来,这怎么可能?”
话音落下,他自己心中也涌起了几分委屈,咬了咬牙,继续大声咆哮,“甭说朕即位三个月变不出来,朕哪怕再励精图治三十年,能达到你说的一半儿,也会被史家当做千古明君,大书特书!做皇帝的,谁不希望自己是尧舜,谁不希望自己是千古明君?谁不希望百官个个廉洁奉公,心无私念?谁不希望胆敢犯我大唐天威者,虽远必诛?但是,朕一个人,做得到么,做得到么,做得到么?”
越说越气,越说越气,他忍不住挥舞起了手臂。内心深处,却再也涌不起半点儿杀机。
他现在可以肯定,姜简的确没有居功自傲,也对大唐没有丝毫的二心。眼前这个少年,就是一个对大唐朝廷,对官场毫无了解的愣头青。空怀了一肚子不切实际的想法,却对现实所知甚少,或者一无所知。这样的愣头青,放在朝堂上,能活过一年,就堪称奇迹。派出去独挡一面儿,如果没有得力帮手辅佐,恐怕也得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
李治很是奇怪,姜简这种愣头青,是怎么在漠北那么险恶的环境下生存下来的?也很是奇怪,逆贼阿史那斛勃究竟蠢到了什么地步,竟然带着数万狼骑,耗时一年半,愣是没拿下一个愣头青坐镇的瀚海,甚至还被姜简带着七拼八凑起来的各族联军,一步步给反推回了老窝?
然而,姜简的战绩,却经过了元礼臣、薛仁贵和高侃三人的反复核实,肯定做不得假。就连长孙无忌的亲信王文度,虽然在奏折中反复强调姜简骄狂轻慢,目无尊长,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骁勇善战且治军有方。
“的确做不到,末将唐突了。所以,末将才会认为自己才疏学浅,需要回家读书。”姜简的声音忽然又从对面传来,让李治正在挥舞的手臂,本能地为之一顿。
“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朕!”心中的愤懑和困惑,迅速变成了恍然大悟,李治改挥为抓,双手扯住了姜简的脖领子,“原来你先前说得如此慷慨激昂,就是为了给自己辞官回家找理由!你这狡猾的佞……”
他本想骂姜简是狡猾的佞贼,然而,话都到了嘴边上,却又意识到此人的愣头青行径,跟“狡猾”和“佞贼”四个字,无论如何都对不上号。咬了咬牙,果断改口,“你这个缺心眼的匹夫,朕,朕岂能容你!”
说着话,李治双手用力,就试图把姜简扯倒在地,暴揍一顿出气。然而,却发现对方如同磐石一般,根本无法扯动分毫。
“皇……”刚刚被小太监们架到门外顺气儿的张阿难不放心,偷偷地溜了回来。看到李治的举动,本能地就想要提醒他小心。然而,话刚刚说出了第一个字,又果断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倒退着向外开溜。
打就打吧,即便打得鼻青脸肿,也比直接下令把姜简推出去杀了强。况且,姓姜的小子也的确太气人,居然不明白,新君刚刚即位,急需建立威望的道理,差一点儿就在圣上封赏凯旋将士之时,让圣上下不了台。
而等打完了这顿,想必圣上肚子里的那口气儿也就顺了。君臣之间,可以开诚布公地好好聊聊,到底问题该如何解决。
“你这匹夫,欺朕太甚!”终究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发现自己力气跟姜简比,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儿,李治气得满脸通红。果断松开双手。紧跟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脚,狠狠踩向姜简的左脚鞋子尖儿,“朕就不信治不了你!”
“唉呀!”姜简明明躲得开,却照顾李治的面子,故意躲得慢了半拍。随即,双手抱着左脚,单腿向后乱跳,“疼,疼死我了。陛下息怒,末将知罪!”
“你知道个屁,口不对心!”李治追将上去,朝着姜简胸口又是狠狠数拳。直到把姜简砸得踉跄后退,脊背贴上了墙壁,心中的火头才终于稍歇。一边在屋子里困兽般踱步,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想回家去偷懒,朕偏不如你的意。逆贼阿史那斛勃,朕也偏就不杀。朕不能杀他,至少在阿史那贺鲁被剿灭之前,不能由朝廷下旨杀他。这是四位辅政大臣和朕共同作出的决定,不能因为你一个人不满意,就立刻推翻了。”
因为体型略胖,动作过于激烈,他不得不停下来调整呼吸。随即,又迫不及待地补充,“朕改主意了,单于都护府的差事,另外派其他人担任。不能交给你,你的确还不具备做上都护的资格。你的功劳,朕也不能不封赏,否则天下百姓会说朕有功不酬,将士们也会觉得朕慢待了功臣。也罢,朕不用你做官,着有司把你的功劳,全都折算成爵位和封田。”
“陛下,末……”姜简官场经验少,不太清楚爵位、封田和官职之间的关系,本能地双手抱拳,就想要拒绝。却被李治一巴掌拍在拳头上,拒绝话立刻变得断断续续。
“你不能再找借口推辞,否则。朕就视你为对朕不敬。”从长孙无忌处学来的本事对姜简似乎都不怎么管用,李治果断学起了程咬金,“至于今天你所说的,你心目中的那个大唐。朕记得《孟子》上曾经说过,不为和不能的区别。朕现在的确做不到,却不会什么都不做。姜简,朕需要时间,大唐也需要时间。而朕今年二十有二(周岁二十一),你还不到二十,咱们君臣两个,还都风华正茂!”
说罢,再度将目光看向姜简的眼睛,静静地等着他的答案。
………………
四天后,一场盛大且别致的献俘仪式,在长安城和昭陵(唐太宗的陵墓)前,陆续举行。早有准备的长安百姓,站在街道两旁,对负荆请罪的阿史那斛勃以及此人麾下的文武官员们,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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