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冬日雪来,这动荡不安的一年,好似终于过去,解禁后的京城恢复了以往的热闹。

明光客栈也重新开了。

老板还是原来的老板,小二还是原来的小二,就算这里之前被查封过,可老板到底还是有着旁人没有过的能耐,一次出事后,还能再回来,这要在其他江湖人里,却是几乎不可能有的。

虽说这些人不爱与官府西接触,可这京城里,除开明光客栈外,也少有这么能聚集的地方,那些江湖客观摩了许久,见这客栈还是红红火火,又渐渐回了来。

这日,有人冒着风雪走进了这客栈,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碎雪,看向迎面走来的店小二:“请问梅花还有吗?”

在大堂内坐着的不少人看了过来,发觉那人的身上,也带着隐而不发的煞气,便又挪了回去,自顾自地说着话。

店小二笑着说道:“当然还有,您往这边请。”

他带着客人来到了三楼的最里面的一间房,并没有推开,只是欠身说道:“他在里面。”

客人颔首,小二就下了楼。

他站在门外片刻,抬手推开了门,屋内张世杰正站着,一听到声音就猛地转过身来。

“真是你。”

张世杰见着这人,那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几步走上前去,抓住他的胳膊:“快些进来。”

岑玄因笑着走进这屋里。

他和张世杰,说起来,也有许多年没见过。

张家镖局前几月牵扯到些许麻烦,被放出来后,镖局立刻接了一趟镖离开了同州。后来收到岑玄因还活着的消息,张世杰就立刻往回赶,奈何他刚到同州的时候,京城就出了事。

多年前的噩梦,几乎再一次回来。

京城封锁,一点消息都不外露,就算张世杰想打探消息,却还是找不到门路。后来,还是岑玄因辗转送了消息出来,这才安抚了张世杰的心。

后来京城解禁,官家又彻查寿王案。

张世杰和明光客栈原本就牵扯起其中,为了避免麻烦,直到入了冬,一切都落下幕布后,张世杰这才寻了机会入京。

“多年不见,你竟与从前没什么变化。”张世杰感慨地说道,“我却是老了。”

岑玄因捋着胡子,现在这么点,就都是他自己的,不过也没多么长,摸着还有点扎手。

“谁能不老,都也是一样。”他举起酒杯,“俊兰已与我说过从前事,旁的不多说,都在酒里,往后有事,尽管来找我。”

岑玄因率先一饮而尽。

他们兄弟几个,这么些年里,剩下来的人,本也没有几个。

到这岁数,还能重聚,真也是难得。

张世杰哈哈大笑:“那还是不要有这样的事罢。”真要有什么事情找上门来,岂非又出事了?那他夫人,真的是要拧掉他的耳朵。

两人说着话,吃着酒,回忆着过去的事,也讲讲现在的情况,仿佛过去这么多年的时间,就在这酒水里过去,再无痕迹。

张世杰对待许多事情,都很是随意,只要知道人还活着,就不会去过多管顾怎么活下来的,他在乎的是现在。于是,在他的眼底,不管岑家到底有多少传闻,只要都活得好好的,再没有什么所谓。

他与岑玄因碰杯。

“都在酒里。”

他学着岑玄因的话,朗声大笑。

到了晚上,两人已经喝得差不多,几乎都是醉得迷糊,张世杰抱着岑玄因嚎啕大哭,颠来倒去都说自己对不住他。

岑玄因叹了口气,虽有些醉意,却还是摸索着,一拳打晕了张世杰。

这人还是这脾气,喝醉了,就总爱这样。

岑玄因搀着张世杰爬起来,将他丢到床上去歇息,又扶着楼梯下来,叫小二去清理那屋,顺便还想付钱。

到了这么晚,明光客栈也没什么客人,就只有小二在擦拭着柜台,闻言笑着说道:“客人,镖头都给钱了,您不必再给。您吃得这般醉,要不也在这歇一会,外头太冷了。”

临近宵夜,要是真给人这么送出去,一个没留神醉倒在地上,这么冷的天,第二天人早就没了。

“多谢,不用。”岑玄因道,“有人来接我。”

他慢吞吞把荷包收回来,迈开腿往外走。小二在边上盯着,发觉岑玄因还能直着走路,就也没再多盯。

到了外头,果然有一辆马车在候着。

岑玄因打了个酒嗝,费劲往上爬。

等在里头的惊蛰闻着那酒味,有些无奈地掀开车帘,将他爹给拖进去。

“父亲,您吃了这么多回去,明儿怕是起不来。”

岑玄因慢吞吞翻了个身,背对着惊蛰。

惊蛰戳了戳,又戳了戳。

“烦人。”

岑玄因丢出一句话。

“把醒酒汤喝了。”惊蛰道,“不喝我就给你推下去。”

岑玄因闻言,坐了起来,哀怨地看着自家好大儿。

“有你这么对父亲的吗?”

“没有,也能生造出来。”惊蛰翻了个白眼,“父亲,您不知道自己吃了几斤酒吗?”

这浑身上下,都是酒气。

岑玄因喝了醒酒汤,叹了口气:“要不给他灌醉,我现在还出不来呢。”张世杰哪里都好,就是一喝酒就上头,直接从下午唠嗑到半夜,岑玄因坐得都屁股疼。

“张伯伯与父亲多年不见,想来心中甚是想念。”

惊蛰也跟着叹了口气。

今日他出宫来,到家时,岑玄因已是不在,说是与张世杰有约。只没想到,会喝到现在,惊蛰担心,这才特意来接。

他拧着手帕,给岑玄因擦脸。

岑玄因靠坐在车厢内,借着酒意打量着惊蛰,轻声说道:“怎今天出宫来了?”

惊蛰:“多日没见到家里人,想得慌。”

岑玄因:“陛下肯放人?”

“阿爹啊,你莫要总把他想成牢头,皇宫又非监狱,我想出来,自然是能出来。”惊蛰无奈地说道。

岑玄因轻轻哼了声:“之前想见你,却是没见到。”

惊蛰:“那会寿王刚作乱,他有些敏感……”

父子两人说着话,嘀咕着,不多时,就到了岑府外。

惊蛰扶着岑玄因回来,将他送到书房去,让人好好伺候他休息后,这才往正屋去,将这事说给柳俊兰知。

岑玄因偶尔吃醉酒回来,就是独自在书房歇息,免得酒气熏到柳俊兰。

柳俊兰闻言,无奈笑了笑,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他,惊蛰,你且去歇息罢。”

两人说了些话,惊蛰这才退出来,回到自己的屋。

这岑府上,自有惊蛰的住处。

那房屋摆设,无不是照着之前惊蛰喜欢的模样,偶尔来住上几天,还能看到偷跑过来溜达的白团。

他在窗边看了会书,就看到窗台下慢悠悠露出颗小脑袋,岑良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惊蛰哥哥!”

惊蛰:“要是没点灯,可得被你吓死。”

岑良笑着,与他说道。

“娘有没有与你说?”

惊蛰讶异:“说起什么?”

岑良:“就是咱老家来人了。”

惊蛰扬眉:“这事,我倒是还不知道。”

岑玄因和柳俊兰都是襄樊人,在襄樊老家也有住宅,不过已经很多年没回去。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居然会有族人上门来。

惊蛰敛眉:“是京城的消息,终于传了回去?”

“这好几个月的事情,再怎么闭塞,该知道的也的确是知道的。”岑良说着,“不过,我看阿爹和阿娘,似乎不怎么喜欢那族人。”

“人呢,住在哪?”

“就在外头的客栈住着,爹出的钱,人都没留在府上歇着。”

“可说了是何事?”

“没说,就只说让阿爹没事的时候,回家祭祖什么的。”

惊蛰大概了解后,只道:“爹娘从前和老家闹得不愉快,也已经许多年没回去。就当远亲处着,旁的事一概不要理。”

岑良笑着说道:“我都听惊蛰哥哥的,不过,还有一桩事。”

她左顾右盼,看起来像是在做贼。

“我隐约听说,他们想要把族内的姑娘送到京里来,说是想给惊蛰哥哥做小老婆呢!”

惊蛰蹙眉:“这是什么荒唐主意?”

“说是族内,当然是出了五服。”岑良耸肩,“我猜,他们肯定是听到那些有的没的传闻。”

这是打着要攀附的主意。

惊蛰微顿,有些沉默。

岑良连忙说道:“惊蛰哥哥,我不说了,你别不高兴。”

惊蛰摇头,无奈说道:“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入冬后,各种消息传回京城。

南丰城与寿王的封地叛乱被平定后,自主犯到从犯往下,所有人的罪责都已经被拟定,这桩事很快就尘埃落定,甚至没有瑞王那件事拖得长。

只不过事情结束,不代表传闻停歇。

在京城极度混乱的时候,身为陛下近臣,茅子世没出现在朱雀大街或者朝天门,反倒是出现在甘柳巷,这无疑引来许多人侧目。

虽在那要紧时刻,无人说些什么。

可待风波结束后就有人开始翻旧账,尤其是那些本来就不喜欢茅子世的,更有不少弹劾。

不过这些都被景元帝给按下来,根本不予在意。

次数多了,惊蛰也便知道。

他待茅子世,就有了几分愧疚。只没想到,赫连容似乎是看出惊蛰所想,揉着他的脑袋冷声说道:“他敲诈走了不少雪花银,何必同情他?”

茅子世的确不在意这个,遇到惊蛰的时候,还喜出望外,让惊蛰再有下次,还得记得他。

毕竟景元帝出手,的确很大方。

惊蛰:“……”

在景元帝雷霆手段下,诸位藩王甚是乖顺,还没入冬来,甚至有人主动送来了质子。景元帝才不稀罕给人养孩子,人还没进京城来,就给打发回去。

“寡人没这么闲,也没这份功夫。再有下次,送回去的就是尸体。”

这话一出,甭管是什么心思,倒是都歇了。

惊蛰倒是看出来些旁的事,不过赫连容不提,他也懒得多想。

岑良说的事,惊蛰在接下来几日,倒是留意到有人时常回来府上,未必能见到岑玄因,往往就给打发回去。

后来,柳俊兰主动与他俩提起。

“这些族人,说是族亲,但当初逃难的时候,彼此闹得很不愉快,也几乎算是分了家。”柳俊兰道,“后来我嫁给你们的爹后,除了每年送点钱回去,就再没往来过。”

岑玄因家里还有族人,柳俊兰家里倒是真的一个都没了。

虽说这出头就要帮衬族内的事,也不只岑家一家会这么做,不过岑玄因并不怎么热衷,也并不在意这些声名。早些年结下来的恩怨,他还能送钱回去,就已经是大度能容,后来他家出事,族亲都避之不及,到了现在,他是半点要帮扶的心思都无。

这次,要不是这些人找上门来,岑玄因都要忘记老家那头的事。

柳俊兰:“你们俩也不必在意,那都是过去的事。我们也不欲叫你们知道,再过两日将人打发走了,就也罢了。”

柳俊兰是这样的态度,惊蛰和岑良自不会多事,到了惊蛰要回宫那天,他刚起来,就听到外面有喧哗声。

惊蛰叫来石黎,知道他耳朵灵敏:“可是有人来闹事?”

石黎:“岑大人叫人将族亲赶了出去,说是要直接扭送到城门外。”

惊蛰蹙眉,也不知道大早上,到底是闹了哪一出,才会把岑玄因给气成这样。他换了衣裳出去,就见岑玄因带着人回来。

那面色看着,倒没有生气,见到惊蛰,还乐呵呵与他说话。

“除夕可还回来?”

“会回来。”惊蛰道,“不过晚上,也会回去。”

岑玄因看着惊蛰,叹了气。

却还带着笑意。

“你高兴便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能做的,自是会做,但惊蛰所执意、喜欢的,他当然也不会阻拦。

这一生要走的路,到底是得靠着自己来选的。

说着,岑玄因看到柳俊兰从身后走来,就越过惊蛰大步朝着她走去,一下就把他这个儿子抛在脑后。

“俊兰,他们欺负为夫……”

那声音渐渐远去,听起来,可真是肉麻。

惊蛰微愣,又笑了起来。

他不去在意那些所谓族亲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与自家人吃了饭,在午后回到了皇宫。

这时辰,赫连容往往在聚贤殿。

惊蛰写了纸条,让人给赫连容送去,背着手在乾明宫溜达了片刻,最终在男人的书桌里落座。

他翻出自己还没做完的文章。

待写完先生布置的作业,惊蛰收拾了桌面,这才窝着在宽大的座椅往后看,这套桌椅后,乃是大片的架子,摆着各种精细的物什,倒也有不少书。

惊蛰望了几眼,不经意间在书架偏下的位置,发现一个半开的箱子。

那外表做得精细,要是往里面多挪挪,也未必会引起惊蛰的注意,只不知道为何,就露出这么一角,简直是摆在明面上的勾引。

惊蛰跳下椅子,几步走了过去,半蹲在边上瞧,不必打开,从那缝隙里,也能看到里面堆积着的物什。

一眼看到的,就是两块银锭。

……赫连容还会藏着钱?

他身为皇帝,怎可能缺钱?

惊蛰扒拉在边上,像是只好奇的小狗探来探去,只觉得稀奇古怪。再一看,夹在角落里,不正是惊蛰做得最丑的那个平安结吗?

红红黑黑的,再怎么看都不好看。

惊蛰噎住,难道这箱子里,堆着的都是他送的东西?

那这银锭,是什么时候……

啊,惊蛰眨了眨眼。

原来是,他的买命钱,吗?

惊蛰喃喃:“他这么早就……”

“就怎样?”

“就盯上我的?”

惊蛰早就熟悉了赫连容的神出鬼没,甚至都没回头,见主人来了,反倒大胆起来,伸手捞起里面那两块冰凉的银锭。

“你怎么连这个都收起来?”

“难得这么些年,第一个这么直接贿赂我的,怎能不收着纪念下?”赫连容拎起惊蛰,见他抱着那俩银锭,就又晃了晃,“怎么,想要回去?”

惊蛰:“我那会还没焐热,就给你了。”

他嘀嘀咕咕,又将东西放回去。

“我不信,难道我是第一个贿赂你的?”

“他们会贿赂我的身边人。”赫连容冷淡地说着,“这么强硬往我手里塞钱的,你的确是头一个。”

惊蛰瘪嘴,指着半开的箱子。

“你这样的东西都没收好,这是打算直钩钓鱼?”

“这不的确钓上惊蛰这尾鱼?”

一来一回的对答里,惊蛰已经爬上了赫连容的后背,趴在他的肩膀上说:“你将我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有些没有。”

“为何?”

“用了。”

惊蛰回想着他送的东西,除了衣裳外,还有什么是能用了的……等等,他刚才的确也看到些布料……是哪种用了?

惊蛰一个激灵,决定不再细想。

赫连容背着一只惊蛰走来走去,先是收拾了那箱子,又背着惊蛰到屏风后换衣裳,他换下冕服的时候,惊蛰一直在他身边溜达来去,男人冷不丁说道:

“你很喜欢我穿冕服?”

那声音冷冷清清,却让惊蛰猛地一僵,像是被突然掐住了脖颈的小兽,有些讪讪地看了过来。

“的确很好看。”

赫连容那锋芒毕露的美丽,在那华贵庄重的冕服下,更显出威严深重,那冷漠的视线从冕珠下瞥来时,锐利得宛如要刺痛人眼。越是这般难以靠近,不可亵渎的冷漠,反倒叫人更有一种触碰的欲望。

“……而且,这样一来,他们也越不敢看你。”

越是大气,越是庄重的衣裳,套在赫连容身上,那种凌厉的气势,就越发不可直视。

惊蛰小声嘟哝着,几乎不被人听到。

赫连容扬眉,似是没想到惊蛰会在意这个,他往前走了步,掐着惊蛰的下颚抬起来,左看右看。

“这是在,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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