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半点没有被影响,甚至有心情玩笑:“这么多年,此物也算是我的老朋友了。”

随着这句话,周遭黑雾散去?,桑宁宁这才意识到,他们竟然是在山顶。

“我还?记得,你曾说过想?要站在高处。”容诀道,“喜欢这番景色么?”

入目所及,山峦连绵,山雀鸣叫,开阔明朗。

桑宁宁诚实地点了点头?:“喜欢。”

容诀莞尔一笑,若有所思:“这是当初埋我的地方,既然你喜欢,以?后若是身陨,便也葬在此处吧。”

这话听起来似乎不?太?好?听,但是桑宁宁早已习惯容诀时不?时的言语,毕竟早就知道,大?师兄性子上也是有些毛病的。

桑宁宁一怔,继而笑了下:“……大?师兄别开玩笑了。”

容诀浅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解释,他并非在开玩笑。

就在桑宁宁勾住他指骨的那一刻,他已经做下了决定。

即便是死?,桑宁宁也该死?在他的坟墓里。

“你脚下,就是当初那个令你害怕的高台。”容诀转过桑宁宁的肩膀,抬手指向了西边的一处,“怎么样,还?害怕么?”

有那日在鸦羽镇的经历后,桑宁宁早就不?怕了。

更何况——

桑宁宁凝神看了许久,确定没有任何机关?后,才转过头?疑惑道:“大?师兄,那里不?是一片平地么?”

容诀淡然道:“嗯,是我做的。”

桑宁宁:“……”

“容家的人,也是我杀的。”

容诀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吟吟地转过头?,语气不?明:“宁宁,你能猜到我是谁么?”

桑宁宁心头?模模糊糊的有些猜测,只是这些猜测快得像是一阵风般溜走,桑宁宁来不?及抓住。

她皱着眉,不?自觉地鼓起腮帮子,想?了许久:“你……不?是容诀?”

“是,也不?是。”容诀道,“我是容家特意找来的替身,因为他们算出那位真?正的容公子‘生于富贵相,难得平安长’,于是决定找人替下这一劫。正好?还?能献祭此人,作为容家百年基业的新的滋养品。”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个举动非但没有成功,还?让我前几世累积的怨气与这一世的肉身相合。”

桑宁宁喃喃:“前几世?”

容诀觉得她这样的神情实在可爱,于是没忍住,再次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道:“是啊。比如师妹所说的‘容诀’——我第?一世的名?字,不?叫这个。”

桑宁宁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气氛静谧祥和,以?至于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也听见了自己的嗓音。

“你第?一世,叫什么?”

容诀扬起唇,眼下的那颗泪痣熠熠生辉。

“容清珩。”

轰隆隆——

在白日惊雷之下,往日里温和的声线似乎都被拉长,而显出了几分鬼鬼魅。

“还?记得么?你那时一个人跑到我这里哭,生着闷气,还?自言自语。”容诀弯起眼眸,慢慢地开口?说着,语气温柔又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你说……”

桑宁宁眼神恍惚:“……‘他们不?让你活下去?,你就偏要活下去?。’”

容诀唇角的弧度加深,尾音上扬,几乎喟叹出声。

“对。”他道,“就是这句话。”

就是这一句话,将他从?无边的黑暗与混沌中唤醒,建立起了此生与世间的第?一个联系。

活下去?。

哪怕所有人都不?希望它活,它也要活下去?。

起码,有一个小小的人类女孩,是这样期盼的。

容诀不?知何时又化作了白骨,他低声道:“你还?记得那日的情景么?”

“……记得。”

桑宁宁恍然。

她想?起来了。

那其实是个雨夜。

那时的她不?仅因宴会上的事情而生气,还?看出来了容家人对玉容花,远没有传闻中的那样喜欢,甚至连玉容花掉在了地上,也不?捡起。

桑宁宁本想?捡起那朵玉容花,却没想?到它被风吹起,又被青鸟吊走,桑宁宁从?小不?服输,她一路跟着跑,这才到了……容诀的墓地处。

她确实不?小心碰倒了一朵玉容花,但却没有带走,而是将它扶正。

“他们不?让你活下去?,你就偏要活下去?。”小小的女孩一板一眼地对着花开口?,“你一定要活下去?。”

直到后来离开。

她给阴之淮的,也并非是墓地里的玉容花,而是被青鸟叼着又扔下的那一朵。

包括自己先前的梦境……

桑宁宁紧紧攥住了容诀的指骨。

小指处,短了一截。

桑宁宁盯着瞧了许久,默不?作声地摸过他手掌的轮廓:“是容家人干的么?”

被她触摸过的地方都长出了血肉。

容诀抬手摸了摸桑宁宁的头?顶:“不?必难过,不?过是一场不?成功的献祭罢了,都已经过去?了。”

怎么可能过去?。

桑宁宁听流光仙长谈起过这种以?合适的家族弟子献祭,成就千年基业的事情。

剜心抽骨,剥皮取丹,烈火焚寂。

轮回千转,重归于世,杀戮欲念遍身。

那时的桑宁宁以?为不?过是流光仙长无事之下的闲谈,如今想?来,竟是在亲历之语。

桑宁宁道:“桑云惜——她是不?是与容家也有关?系?”

“是,她与容家供奉的那位‘尊上’有关?。”

桑宁宁点了点头?,冷静道:“他们现在在何处?”

“宁宁。”

容诀轻笑了一声,无奈地弯了弯眼,对上了桑宁宁的眼眸。

少女的眼眸清亮、坚定,带着无畏的勇气与决绝。

容诀忽然想?起

佚?

,青龙峰的左仪水似乎说过,桑宁宁的眼睛像是猫儿。

可他怎么看,都觉得桑宁宁更像青鸾鸟。

终有一日,她将一飞冲天,再无人可拦。

“我将她、容家人与世间所有的怨魂,都关?入了离恨天境。”

“一年后,就在此处,离恨天境会开启。这是清除的……最好?的机会。”

容诀方才没有说明,就是不?想?让桑宁宁知晓。

他现在,其实也算作怨魂。

“我知晓了。”桑宁宁抿唇,慢吞吞道,“那这一年,就要劳烦师兄指教了。”

容诀定定地看着她,眼睛弯如新月:“好?啊。”

“只是师妹为何不?问?我最后那个问?题?”

桑宁宁豁然抬头?,眨了几下眼:“师兄没忘?”

“没忘。”

“那我就要问?了。”桑宁宁站定在山顶,她死?死?盯着容诀的眼睛,张口?,“你——”

“我喜欢师妹。”

容诀敛去?了脸上的笑意,神情纯粹又认真?,干净得像是月色朦胧中的山间清泉水。

他轻声道:“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到,在他刚刚醒来尚且不?知世间红尘为何物时,就已经为她生出了血肉。

容诀无奈地想?,避开红尘这么多世,他到底还?是怨魂。

哪怕爱时,也卑劣。

就在刚才,在抱着少女入怀时,它还?在思考,如果?将她藏入坟墓里,再利用玉容花布下阵法,是不?是外人就再也不?会来打扰他们?

只是在抛却怨魂之外,他还?是她的大?师兄。

哪怕怨魂病态卑劣,也是爱。

容诀垂眸,只在她唇边落下了轻轻一吻:“我们回去?吧。”

他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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